深夜弦月如血,四下一片诡气森森。
苏离娘趴在案台上歇息,迷迷糊糊间,房门被轻轻推开,夜风灌了进来。
苏离娘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半抬起沉重的眼皮向门口望去。
门前站着一道人影,一身靛青冰丝纹长袍在夜风下簌簌摆动,昏黄的的烛火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比白日里还要温柔。
“正清?”苏离娘从案桌上起了身,揉了揉有些微麻的手臂,眯着眼唤了来人的名字。
来人没有答话,径自朝她走近了两步。
夜风再起,苏离娘的猫眼惺忪也被吹醒了大半。她清明的双眼落在来人身上,秀眉一皱,厉声道:“庄延明,你来做什么?!”
庄延明笑着朝茶案走去坐下,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悠悠哉哉的品起茶来。品了三杯过后,他才递给苏离娘一个眼神,淡淡道:“姐姐,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苏离娘厌极了他这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好似所有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她低低哼了一声,冷下脸来:“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走。”
庄延明抿嘴一笑,摇头道:“姐姐何必拒我于千里呢~想想一开始,我们不是相处的很愉快么?”
苏离娘不想与他过多废话,继续下逐客令:“正清不在这里,你不必要再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要歇息了,你快快走。”
庄延明却偏偏不顺她意,将外袍脱下放在案几上,单手撑着下颔,含笑道:“姐姐别气呀,大哥不在这里,不如我们来联络联络感情吧?”
苏离娘面带愠色,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庄延明伸出食指在茶杯中沾了茶水,在桌上一划一划,不知在写些什么。每当他划上一笔,他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一分。
苏离娘凝视着他的侧脸,竟有片刻的恍神。不过一年间,他的变化与当初初见他的样子天差地别。他本就生的白皙,在这精心养护的一年下,他原本沧桑枯黄的面色越渐红润,身形也可见健硕,特别是他那双眼,时常噙着笑,让人看上一眼,便会不自觉陷入其中。这一点,恰恰是与庄正清相反的。二人相貌虽是十分相似,可庄正清浑身透着的是一股温文儒雅,而他,一派云淡风轻之下隐藏着的却是令人心寒的阴鸷。
这是苏离娘与他相识三个月后所窥得的他的真实面容。也许是他不屑在她面前隐瞒,也许是他故意为之,也正因为如此,当她说起她的所见,却是无一人相信。
所有人都被他的表象所迷惑,在拆穿他真是面目的这条崎岖路上,只有她一人孤身奋战。
她累了。她不想再与他纠缠不清。
“庄延明,别逼我赶你出去。”苏离娘见他无动于衷,压着声音狠狠说道。
庄延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越笑越大声,笑得前仰后翻,笑得泪水狂飞,“姐姐,为何你就是容不下我?我们像之前一样好好的,不好么?”话说到此他顿了顿,接着话音一转,尖声又道:“你凭什么要和我抢?!”
苏离娘莫名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疯话?我与你抢什么了?”
庄延明抓起案上的茶杯狠狠掷下,面色狰狞道:“你敢说你没我抢?要不是你要挟大哥,大哥怎会出尔反尔?”
苏离娘冷笑一声:“我没空和你在这里做戏,你快滚。”
庄延明倏地起身,指着她道:“你别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若不是你以成婚之事要挟大哥,大哥怎么可能不将庄正清的名字给我!”
“什,什么?”苏离娘惊了惊,随即恢复神色,哼道:“就算你用了正清的名字又如何,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变成正清。”
“你住口!”庄延明厉声喝道,他一双眼中全是狠戾阴毒,宛如一头噬了血腥的野兽,张着獠牙,随时随刻都能将人撕裂咬碎!
苏离娘带着颤意往后退了半步,眼睛不时向外扫去,暗想道:“娟儿呢?娟儿怎么不进来?”
庄延明看出她心中所想,轻轻笑了笑,道:“她太吵了。她为何能这么吵?整天吱吱喳喳个没完,吵得我头疼,吵得心烦!特别是,她还整日里跟别人说我的坏话,姐姐,你就是这样管教你的下人的吗?不好不好。所以,我替姐姐管教了她一番,你看,她现在不就不吵了,不是么?”
苏离娘浑身一僵,一股不知名的惊恐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她惊恐而道:“你!你做了什么?”
庄延明哈哈笑出了声:“你关心她?你关心她什么,她不过就是一个下人,你与其关心她,不如关心一下大哥比较好哦~”
“你什么意思?!”苏离娘失声道。
“我能有什么意思呢?姐姐,你是不是也最讨厌言而无信的人呢?是吧?很讨厌吧?”
庄延明自顾自的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我有个小秘密,现在说给你听,好吗?”
“我不……”苏离娘本能的开口想要拒绝。可庄延明并不她机会,接着道:“上个月,我不是带着大哥回金陵拜祭爹娘吗?不过,我不只是去拜祭爹娘哦,我还去办了一件大事。你猜猜什么事?”
苏离娘瞪着双眼看着他,她隐约感觉到,在他身上,有一股阴鸷鸷的邪气缠绕在他四周,而在这道邪气之中,他的那张脸,变得异常可怖,宛如厉鬼!
庄延明啧了一声,道来:“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时,那几个打我的无赖吗?他们太坏了,我恨死他们了!我恨不得饮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咬碎他们的骨!不过他们太脏太臭了,我不想脏了我的嘴。所以啊,我就把他们打我的手,一根一根手指头给切了下来,然后喂给另一个人吃,然后再把另一人的脚趾也切了下来,再喂给另外一人。接着,再把他们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喂狗。最后呢,我就把那狗给杀了,做成炙肉,味道还是挺不错的呢~”
“呕!”
苏离娘止不住干呕出声,眼泪齐飞,整张脸又红又白,既惊又恐。
庄延明哈哈一笑:“怎么,这就怕了?”
苏离娘压住肚子里的排山倒海,一字一顿道:“你,疯,了!”
“这就叫疯了?那你看看这个。”庄延明从袖中拿出一枚吊穗,穗子上,挂着一枚同心结。
苏离娘双目剧瞪,看着同心结上的点点鲜红,凄厉嘶喊:“这,这个怎么在你手上?!正清,正清!你把正清怎么了?”
“嘘~”庄延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轻道:“这还不都是要怪你,要不是你跟大哥说他若是把名字给我,你就不跟他成婚了,我会做出这种事来吗?大哥这么好,我怎么忍心,忍心…杀了他!”
“啊!!庄延明!你疯了!你疯了!正清可是你亲生大哥!你怎能!怎能!!”
苏离娘面色惨白瘫坐在地上,哭不出声。
“我说了,这一切,都要怪你。”
苏离娘抓起脚边的椅子砸了过去。
庄延明侧身躲过,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近,口中还说着一句比一句更加阴冷的话:“这一切都是你们的错!为什么!为什么大哥可以锦衣玉食!可以干干净净的活着!明明走散的是他,为什么受罪吃苦的却是我!
你们知道我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为了一碗隔夜菜,我要被,被一个满身毒疮的人,压在身下…为了少挨一顿打,我就要被十几人轮流玩弄!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受这种罪!
都是你们的错!你们都该死!!!”
庄延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手中的利刃闪着骇人的寒光。他高高举起匕首,眼中带着狂烈的狰狞,五官已不似正常人有的人色,只听他缓缓道来:“你下去陪陪大哥吧。”
说罢挥刀而下!
下一瞬,苏离娘猛地站起,重重将他撞出了几步,随即朝着门口疾奔而去,可刚跨过门槛,跑了几步,便被不知什么硬物给绊倒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低头一看,在她脚下的,是瞪大着双眼,已经僵硬了的娟儿。
苏离娘抱着头退了又退,呜咽声压在她颤抖的双唇之间,每一声急呼都是十万分惊恐。她的双肩疯狂抖动着悲痛和战栗,忽听一声“咔擦”的折断清脆声在死寂的夜中响起,她的视线僵硬地随之移动,落到娟儿的尸首上。
娟儿的尸体诡异的折在地上,也许是因为她的脊骨再也撑不住这非人的动作,也许是苏离娘方才的那一绊,踩中了某点脆弱。总而言之,此刻她的身体还是折着的,只是她的头,却是摇摇晃晃的挂在脖颈的皮肉之间,一揺一摆。晃动间,她那双再也不能转动的眼球始终落在苏离娘身上。
苏离娘堵在喉尖的惊叫终于倾泻而出。
“啊啊!!”
尖叫声荡在院子里,四处却是静的可怕。
苏离娘的喘息混杂着夜风和血腥,化为天上那轮刺目的红月。
忽然,她身后扫过一阵阴冷。她一回头,是庄延明的脸。
苏离娘只觉腹部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
庄延明的脸近在咫尺,咧嘴大笑。
紧接着,一下又一下的刺入,直到苏离娘的身子的瘫倒在地,双眼大睁,两只逐渐变得混浊的瞳孔中,倒映着夜空上那轮猩红诡月…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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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遥!!!”
他听见桀桀的笑声在他耳边泛滥,紧接着,腹部传来的剧烈撕痛将他从迷眩中拉扯进无尽的冰寒。
“思遥!”
有人在唤着他的名字。
焦急,迫切,惊忧。
这道声音强势地挤进他的脑中,那声声诡笑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狂劲的风声和焦灼的叫唤。
楚燿蓦地睁开眼,瞳孔之中,是苏离娘那张白到近乎透明的脸。
她的眼中满是惊惧和绝望,与他在梦中看见的那张脸相互重叠。只是这一次,她含着泪水的双眼,还带着一份浓浓的期盼。
狂风迷人眼。
忽地,一道强光飞来,将楚燿和苏离娘挨近的距离生生撑开。一把比夜还要黑暗的长剑斩断了二人的接触。
只见二人的身子皆是被这道强光弹的往后倒去。
楚燿仰在半空,脑袋一片轰鸣。
随之,一股清冷又带着些暧昧的幽兰熏香飘过他的鼻尖。身后被撞上一堵结实的胸膛和强劲有力的臂膀。
“思遥!”
楚燿抬起迷离的双眼,便见肖骐一脸惊忧地飞奔上来,紧紧抓住他的手,“二郎!你没事,太好了!”
楚燿那双被迷雾笼罩的双眼逐渐清明。继而慢慢睁大。
就在方才,苏离娘将手指抵在他的额心上,仅仅只在那一瞬之间,百千幅画面已在楚燿脑中一一闪过。无一不是那被尘埃遮盖了的真相。
楚燿慢慢转过头去看庄正清…不,应该唤他为庄延明。他还是那副“我才是庄正清”的嘴脸,看到楚燿不由失笑。
几乎在他笑出声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庄延明身上。没人会再相信他说的话,即使那话中饱含着无尽的诚意。
庄延明也从他们眼中看出了这一点,他索性不再伪装,沧桑的声音徒然一转,变成了尖声嘶厉:“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我才是庄正清!庄正清只能是我!”
苏离娘趴在地上,一双冷眼冷得可怕。
庄延明撕下虚假的慈眉善目,厉声骂道:“你这个烂到泥里的贱货,当初我就应该将你的魂魄捏碎了去喂狗!让你永不超生!”
苏离娘站起身来,沉默以待。
庄延明被她的平静刺激得几近发狂,双眼中瞬时冒起无数血丝,比炼狱罗刹还要可怖,“今天,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阴风狂卷而起,整个天空低得仿若随时就要砸下来。
“站我身后!”千面厉喝一声,掐诀布界。
赤色结界拔地而起,围成一个圆圈,将几人包围其中。
颜尘持剑飞身上前便与庄延明斗在一起。
庄延明身法飘忽,只躲不攻。
颜尘利剑如风,剑气携着灵光连连刺去,却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只被他轻轻一偏,便躲过这来势如电的攻打。
怪!实在古怪!
千面观摩片刻,低声道:“怎么回事?以少境主的灵力来看,解决他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何…少镜主的每一步进攻,他都能有所预料?”
正当他怀着疑惑陷入思考之时,只听见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因为,我们都在他编织的梦里。”
“什么?!”千面回头一看,说话正是苏离娘。
苏离娘望着结界外缠斗二人,再次道:“你没有听错,我们都在他的梦中。诡梦。想必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
千面何止知道,对他而已,简直就是他此生的噩梦。诡梦,顾名思义,由鬼生梦。
施梦之鬼侵蚀生人的神魂,将生人拉到自己编织的诡梦之中,生人会像在现实世界中一样正常活动,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厉鬼掌控之中,道行高的厉鬼还有“重启回溯”之术,若是有人察觉自己身陷诡境,厉鬼便会立即清除他的记忆,让他重回一次,一次不行,便继续下一次。
因此,被厉鬼拖入诡梦之人,十有八九都会因现实世界的身体饥饿坏死而丧生于诡梦之中,而死后仍要困于诡梦,除非施梦之鬼魂消魄散,或是被镇压,或是善心大发。简而言之,施梦之鬼就是诡梦世界的主宰。
千面前些年驱邪时曾被强行拖入一只厉鬼的诡梦中,浑浑噩噩度过了几日时间毫无察觉,后面还是师傅发现他没有复命,才带人前往驱邪之处寻他,最后在一处山洞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可惜他深陷诡梦无法自拔,幸得师傅帮他解梦,他才能脱离诡梦,回到现实之中。
可现在外面世界并没有能助他们解梦之人。那他们,岂不是大半个身子都在黄泉中了?
那边,庄延明褪去那层温柔儒雅的沧桑皮囊,变成了阴鸷厉鬼的模样!
颜尘剑光击去,轰然一炸,漫天飞沙,却是半点尘埃都没能染上他的身子。
庄延明飘浮在半空,阴声笑道:“在我主宰的世界,无人可以打败我!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