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白县,田螺村。
“夏花啊,要不再住一晚吧!明天一早再回去啦!”
被唤作夏花的女子笑了笑道:“大狗婶,不啦!我答应孩子他爹今天回去跟他过冬至勒!”
大狗婶年有六十有五,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裳,虽是破旧,却是清清爽爽。她坐着院里剥着粟米,堆满皱纹的双颊被太阳照的黑红黑红的,她听完夏花说话,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蹒跚着走到围栏旁,伸手逗了逗夏花怀中白白净净的小男娃,笑的不见眉眼:“肖骐儿好像胖了些呢。”
夏花笑眯眯回道:“是啊,回乡这段日子他每天吃好睡好,不胖才怪呢!”
“哈哈~”大狗婶又带着说笑的语气道:“我看你也是越来越丰盈了,果真女人嫁了个好丈夫,比捡到金山银山还要宝贵勒!这不,我们的夏花都迫不及待想要回去见相公啦!”
夏花被她说的羞了一脸:“大狗婶,您说啥呢!我出发回乡前就跟孩子他爹说好了今天傍晚就会回去的啦,要是不回去,又没有人通个信,他肯定会担心死的啦!!”
大狗婶哈哈一笑,用指腹戳了戳男娃的小脸蛋,后又担忧道:“肖骐儿今天精神看着挺好的啊,不过,你待会又要赶路,他能吃得消么?”
夏花看着怀里的小人儿,眼里心里都是浓浓的爱意:“大狗婶,您放心吧,昨天一听说要回去找爹爹了,他可开心啦!”
“那就好,那就好。”大狗婶点点头,又道:“不过啊,你要不要晚点再些时候再走啊?我看这天要变了。”
夏花眯着眼看看阳光灿烂的晴空,心想:“大狗婶真是老眼昏花啦,这万里如镜的,哪像是要变天的样子啊。”夏花笑了笑,拒绝了她的好意:“大狗婶,再晚些天黑了路就不好走啦!孩子他爹给了钱给我顾马车的,您就放宽心吧,就是有点雨也不怕的。”
“这……”
“好啦好啦,大狗婶,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啦!”夏花拎起父母上山摘的野笋,向门口马车走去。
她怀中的肖骐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眨啊眨,口中咿咿呀呀,似乎是在跟大狗婶道别。
大狗婶朝他挥挥手,目送着他们坐上马车,离村口越来越远。
而远处高山巅峰,有一团沉重的乌云正蠢蠢欲动……
马车晃晃悠悠的在上路上走了十来余里后,肖骐却无缘无故的哭闹起来,无论夏花如何安抚,他都不罢不休。就这样又走了半里路,肖骐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无奈之下,夏花只好让马夫停了马车,抱着肖骐到外面透透气,她走了几十来步,便发现古树后面,有一间寺庙,看上去像是荒废许久。不过,应该是经常有过路人途径此处休息,才不至于让它残败孤冷,没有人气。
夏花原想让马夫一同进去歇息一下,马夫却说刚才路过一池清湖,想去打点水路上喝,夏花便也同意了,自己又从马车上取了些干粮,一并带着进了庙。
庙里供奉的是送子观音,神台上有几个烂了的果子和厚厚的积灰,想来是许久无人朝拜,除了此处,庙里其他地方都还算干净,左右两侧则是堆满了厚厚的草垛,上面还有些压痕,应该是前一批过路人留下来的。
夏花看了看四周环境,心里还算满意,便找来了一块蒲团坐下,卸了半边衣裳,哺喂肖骐。
肖骐吸吮了几口,便又开始哭闹起来,夏花没有办法,唯有抱起他在庙里来回的走动,晃了好一会,肖骐才停了哭声,双眼半睁半开,昏昏入睡。
夏花待肖骐彻底入睡之后,便将他轻轻放在草垛上,拿了干粮出来,坐在肖骐旁安静的吃了起来。
忽然,咯吱一声响起,夏花一惊,手中的干粮也摔落在地。
“是谁?”
夏花惊恐的扫了一眼四周,并没有发现外人。她缓缓吐了口气,原以为是自己耳误,正要放松之际,又是一声“咯吱”!
这次绝不是她听错!
“是谁!是谁在哪里!?”
夏花看了一眼正在酣睡中的肖骐,猛地站起身来,对着四壁低喝道:“我不管你是谁,不要给我装神弄鬼,出来!”
可回应她的,依然是一阵沉默。
夏花愈想愈怕,朝着门口大声叫了几声:“福叔!福叔!?”
外面亦是一阵寂静,“福叔还没有取水回来吗?”
夏花脑袋仿佛被闪电重击了一下:“那这里,就只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和一个尚未开智的婴孩?”
还有一个骇人的可怕声音!
夏花手脚不由地颤抖起来,她哆嗦着弯下身,想把肖骐抱起,离开这里。可在她双手刚碰到襁褓时,那怪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她听的十分清晰,这怪声,是从送子观音佛像后面传出来的!
夏花盯着佛像看了又看,心想道:“……如果,如果真的是什么怪物的话,他们就算逃出了观音庙,凭她娘俩又还能逃多远?”
“她可怜的肖骐儿,还这么小,世间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他都还没有看过……”
“……不行,她不能害怕!她要趁怪物彻底觉醒前,将它....”
“没错!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不如……不如就……”
夏花抖着手拿起脚下附近一根手臂粗的木棍,一步,一步,越是靠近观音像,一股刺鼻的腥臭味便越来越重。
只剩最后一步。
夏花整颗心提到了嗓子处,双手双脚剧烈颤动!
她抬起蓄满惊恐泪水的双眸看了肖骐最后一眼,深呼一口气,提步,闭眼,举棍,用力挥下!
“啊!!!”
谁知,木棍还在半空中,一声虚弱的细声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钻入她的耳朵。
“别……”
夏花猛然睁开双眼,瞳孔紧缩,她想要停下手中木棍,可惯性太强,她根本无法控制,可这一棍若是挥了下去,她势必成为杀人凶手!?
只在一瞬之间,夏花脑中闪过无数种方法,可无论是哪一种,她根本都无法做到!
眼看木棍已离那人只有三指之差,夏花突然伸出右脚。
“嘭”的一声巨响。
木棍在距离那人耳旁处一寸重重砸下,随之砸下的,还有夏花那具圆润的身体。
送子观音前,肖骐“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夏花说道。
“不~”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头发散乱,面上蒙尘,衣着又残又破,左脚绑着几根树枝,上面可见有斑驳的血迹。他意思的理了理乱发,声音比刚才要有力了一些:“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不知者无罪,我不会怪你的,再说~”他话还没有说完,猛地一阵咳嗽。
夏花递上水囊给他喝了几口,他才稍稍缓过气来,接着道:“再说,要不遇到你,我怕是要饿死了。这么说,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呵呵。”
“这,这怎么好意思呀。”夏花面染腼腆,又道:“这位叔,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家人呢?”
男人面色突然冷却下来,哼声道:“我原本是要去金陵探亲的,谁知路上遇上了几个无赖,把我的东西抢了不止,还打断了我腿!我唯有装死,他们见我没气后,就跑了。我等他们走了后,用尽全身力气爬到庙来,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可能是腿伤太重了,之后我就发起了烧,我在这庙里迷迷糊糊呆了几天都没有见到有过路人,若不是今日能遇见你,我怕是……”
男人不再说下去,浑浊的双眼中带有些水花。
夏花在心中叹了叹气,如果换作是她,在一个无人的荒野等待死亡的降临,她定会陷入疯狂的。如今他还能这样平静的与旁人说起这件可怕的经历,他的内心一定有什么强大的信念和重要的人在支撑着他吧。
夏花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安慰道:“大叔,都过去了。”
“是啊,总算过去了。”男人靠着墙,仰头看着屋顶,重复又道:“过去了。”
夏花怀中的肖骐不安分的扭着手脚,一张小脸上挂着两条深深的泪眼,她用手帕轻轻抹了抹,不但没有抹掉,反而抹的满脸都是,她抿着嘴笑了笑,道:“大叔,这样吧,我也是要回金陵的,不如我们一道吧?”
男子愣了愣,眼里闪着精光:“这,这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夏花道:“反正都是同路,还有你这伤口也不能再拖了,到了金陵后,我直接给你送到济世堂给魏大夫医治。你放心,魏大夫是我们金陵医术最好的大夫,他一定会治好你的腿的!”
男子高兴道:“那多谢姑娘了!”
“客气了,客气了。”
夏花怀里的肖骐小嘴又扁了起来,四肢不停的乱动,这时夏花才反应过来,刚才太过紧张完全忽略了这股臭味,现在放松下来了,这臭味好像更浓烈了,毕竟好几天都没有沐浴过再加上伤口腐烂,有点味道很正常的。她倒是可以忍受一时,只是这婴儿不像大人,有什么情绪都表露无疑,她怕伤了男子的尊严,便提议道:“这样吧,我先去看看马夫打水回来没有,回来了的话,我再让他背你到马车上,好吗?”
男人目光灼灼,笑言道:“好的,麻烦你了。”
夏花抱着肖骐刚踏出一步,地面忽然震了一下!
夏花脸色顿白,将怀中肖骐紧紧抱住,惊恐道:“怎么了?发什么什么事了?”
她话才刚说完,一阵剧烈震动随之而来!
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是地在动!
她赶紧将肖骐背在胸前,扶着墙壁,惊慌道:“是地动了!地动了!”
男人半撑着身体,面色痛苦道:“你先别乱动,等一!”
话未落音,只听见咔嚓一声巨响,二人同时低头看向地面。
地裂开了!
下一瞬,夏花脚下一浮,神魂还未有反应,整个人便砸落进裂开的黑洞中!
从半空摔下来的剧痛让她险些晕了过去,可即使如此,她依旧死命的将肖骐紧紧护在怀中。
待一切平静之后,夏花在乱石中慢慢清醒过来,她扫了一眼周围,又抬头向头顶上的巨洞望去,空空荡荡。
她满脸伤痕,声嘶力竭的呼救:“有没有人啊!来人啊!救命!”
无论她如何呼喊,死寂的沉默一次又一次的将她推入深渊。
可她仍不放弃地呼叫着。
这时,那巨洞上投来一片阴影。
夏花瞳孔骤大,兴奋呼叫:“这里!我在这里!救我!”
那阴影越来越大,大到几乎将整个巨洞遮盖!
待夏花看清那阴影是何物时,面上仅存的希望瞬间化为乌有。
在黑暗彻底包裹住巨洞前,一声绝望的嘶吼冲了出来。
“不!!!!!!”
————————————
夏花觉得有什么软软糯糯的东西在她脸上来回地扫动,很温暖。
她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灰暗中有一缕熏黄的灯火映入她的眼中,她奋力地睁开双眼,就见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口中咿呀咿呀不知在说着什么。
夏花吃力的坐起身来,一把将肖骐搂入怀中,低声啜泣起来。
她哭的如此压抑,又那样的崩溃无望。
“姑娘……”
夏花猛然抬起头来:“大叔???”
果然,前方熏黄灯火旁,一张伤痕累累的脸渐渐清晰起来:“你没事吧?”
夏花哽咽回道:“我没事,只是……”
那男人叹了口气,哀声道:“…注定的,都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