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生都在挣脱名为宿命的枷锁,在最后化作一阵自由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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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弥在人类世界最初的家坐落于英国东部萨福克郡的伊普斯威奇,一个拥有美丽的海滨和悠久建筑的城市,街道四处都是随处可见的小洋楼。
但这些小洋楼并不属于她,这件事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晓。
她最开始的记忆很普通,仅仅是养父母家后院的两棵樱桃树,一棵大、一棵小,成熟前要用黑网笼罩起来,不然就会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鸟啄完。放学回家的她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会跑去看有没有小鸟被网缠住,这是她当时最喜欢做的事情。
爸爸会把它们抓起来,烧成一盘菜,因为那个时候打仗粮食紧张,只有圣诞节才能吃上肉,平时菜里有土豆就幸福的不得了。所以抓鸟、青蛙、蛇……是每家每户的必备技能。
那些小鸟就像黏在蛛网上的昆虫,灰扑扑的翅膀无力的挣扎着,被越缠越紧。夏弥握着小鸟温热的身体,看它黑如点漆的豆豆眼一眨一眨,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她没由来被激发出了怜悯心。
她想,何必要吃它们,至少目前他们不缺粮食。
于是她说:爸爸,你别杀它们了。
爸爸答应了她的请求,抓住的小鸟都放飞了,那个被剪开的黑网再也没有用武之地,躺在仓库的角落里,越来越破烂。
但是夏弥很开心,因为不会再有小鸟死去了。
小鸟们展开双翼,在她的目送下叽叽喳喳的离去。她看着它们远去的身影,从镇头飞到镇尾的长马路,就是她眼中的世界。
头顶是无垠天空和白云,周围是广袤浩瀚的大海,这些和她都没有关系。她烦恼的问题只有记不住上学的路,不过只要撒个娇就能把脸埋在妈妈的肩背上,再睁眼时,她就会到学校了。
她不理解四季轮换的意义,但她知道田野突然出现一片钟状的蓝铃花就是春天;樱桃成熟,可以捧着半个西瓜吃就是夏天;叶子变黄就是秋天;窗外下大雪,透过玻璃窗看光秃秃的枝桠就是冬天。普通人的生活很简单,她的生活很简单,她过了很久很久简单的生活。
然后在某一天,突然苏醒的记忆变成一把利刃,将她的生活割得四分五裂。她被迫分离出这个简单的世界,摔进一个波澜壮阔、诡谲神秘、疯狂绚丽的世界里。
妈妈在一边帮她收抬行李箱,爸爸一言不发的坐在沙发上。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凝视她。
她也凝视爸爸,咧开了一个很灿烂的笑容,和每一次一样,背上行李,亦步亦趋离开家。
她再也没有回去那个家,她把自己存在的所有痕迹从养父母脑中抹除,就这样和那段温馨中泛着泡沫的,镜花水月一样的时光,永远地说了再见。
她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小城镇,第一次乘坐汽车、火车、甚至是飞机。她从遥远的西边来到东边,世界的版图在她漫长的生命里扩大了微小的一步。她凝视云端、海洋、陆地,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很怀念那个只在她亘古久远的生命中占据一小格的,平淡无奇的人生。
她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亲人,芬里厄,她那个笨笨的,愚蠢的根本不像一条龙的哥哥,喜欢的东西只有电视和薯片。她把它藏在北京地下某个被凿空的山洞里,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日复一日观察人类。
她会观察人类的笑容,并揣度他们为什么会笑;她会观察人类的悲伤,思考他们为什么会悲伤;当然,她也会观察那些男孩子看到她时局促不安的眼神,就是那些人类所说的,爱。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人类的生命是短暂而狭窄的,在看不到尽头的时间刻度里只是短短一瞬间,即使你是龙也无法改变大自然的法则。你从上帝手中借走了光阴,终有一天要还回去。
人类的生命是短暂而狭窄的,在她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生命里只是短短一瞬间,但烟花也是一瞬间,就如同那些狭窄的、短短的,在伊普斯威奇海滨小镇里十几年的吉光片羽。
你能说烟花不美么?很多很多年后你也许早就忘记了它当时的颜色和花纹,但你一定记得它绽放时的绚烂。
夏弥带着一束矢车菊找到了她养父母的墓地,那个时候距离他们离世已经过去很多年。
她依旧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久久的、安静的站在那个不那么凉爽的午后。空气中飘来矢车菊清丽的香气,阳光静默,在她的脚下流淌成河流,夏弥突然想起自己那对不怎么精通中国文化的养父母翻开了厚厚的英汉词典,要为这个长着秀丽亚洲脸庞的女儿,取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夏弥,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叫夏弥。”妈妈用蹩脚的汉语认真地念出她的名字。
生如夏花,开到荼蘼;逝若秋叶,幻化成泥。这是出自印度诗人泰戈尔《飞鸟集》第82首的金句。荼蘼的开放,意味着夏天的到来,意味着花儿已走过了怒放的季节,所以,“花事”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