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试着走了走,这身盔甲可真够重的,但她个子高,也算撑得起来。
大堂上分左右站着两班人,牢头、县丞、主簿,驻留在烁石城的兵士,以及追随杨柳而来的父亲旧部。
此刻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杨柳。
杨柳笑笑,一抬手请他们起身:“舞文弄墨,本官略胜诸位一筹,可论及行军作战,诸君的英姿,吾不及也。”
虽是谦逊之语,然而众将观其姿态行止,沉稳而不失力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隐隐有大将之风。
“如今大敌当前,还赖诸君通力合作。本官自会奏告朝廷,为有功者加官进爵。”
“大雪封山数日,突厥王庭又离此处甚远,依诸位看,对方人数大致在多少?”
崔校尉道:“末将巡察过,如今聚在城外的突厥兵至多有三千人,但都是个中高手,领头的乃是六王子。”
杨柳点头:“此人性情莽直,粗中有细,英勇无畏,不得不防。然太过刚烈,以致刚愎自用,怒极时听不进良策。”
张上校出列:“远行而来,必定粮草短缺,请大人务必防范突厥掠粮。”
“是极,”杨柳颔首,“本官早已派羊康警示押运官。张大人,你最擅侦查潜伏。三千人围城所用的粮草,不在少数,必然在别处囤积。本官派你冒夜出城,不惜一切代价,烧毁突厥粮草。”
“是!”张上校这一声应得极大。
“刘中尉。”
“末将在。”
杨柳看向他:“素闻中尉善于操练兵士,王义等自愿入伍的青壮年,还要你近些日子抓紧调教,务求令行禁止。”
“是!”
他们这些人,大部分是杨将军旧部,余下则是烁石城官兵。这些旧部追随杨柳而来,一是为了将军尸骨,一是偿还将军恩情,此时乍然见杨柳调兵遣将,隐隐如见故人,当下便是目中一热。
至如烁石城官兵,看这青年人往主位上一坐,便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泰然模样,不禁也跟着沉静下来。又见杨柳调度官兵挥洒自如,一个照面的功夫便摸清了他们底细,暗暗佩服。
再联想数月前闹得离奇的流言,忆及陛下迟迟不肯盖棺杨柳已死的做派,想来此人是奉了帝命,简在帝心。
恨非吾家子!
尤其牢头,如今知晓那大印是一品国公印,时时恐惧杨柳看破了他先前的欺瞒愚弄,自是惴惴不安。
杨柳绕过了他,径直叫出县丞、主簿,“算上王义等人,如今城内有多少兵力?”
二人答道:“不足七百。”
这六百余人,将老兵散,而对面近三千突厥骑兵却兵强马壮,又有骁勇善战的六王子领军。
他们的主帅……
众人望向杨柳。
只是个过分年轻的官家子,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袭爵者。
哪怕有天分、得帝心,也难保夭折。更甚,他便是弃城而逃,大抵也不会被朝廷处死。
杨柳抚掌而笑。
突兀的笑声响彻在大堂,一下下敲击在众人的心上。
牢头终究忍不住:“大人为何发笑?”
杨柳哼了一声,挥手招上一人:“宋明,本官问你,下一场雪在什么时候?”
宋明面上褶皱遍布,目光却清明,“三日后。”
武将精神一振。
竟是预测天时十拿九稳的宋明!
杨柳看向主簿:“城里有多少只箭矢?”
主簿拱手:“两万余只。”
烁石城为前方供应箭矢,这两万余只箭矢刚造出来,锋刃无比。
牢头大急:“这有什么关系!几只箭,能挡住突厥人不成!”
“吼什么,”杨柳照旧绕过他,无视他的尴尬,转问其余部将,“突厥的马儿,能跃过我们的护城河吗?能跃上我们的城墙吗?”
“当然不能!”赵庆震声,“雪一下,突厥马困兵乏,必定无力进攻。他们过不了护城河,就算攻城,我们也能射箭击退他们。守高御低,三天,我们就软到守也守不住吗!!”
牢头还是忍不住出来:“大人,敢问您手下还有多少能人?”
杨柳微笑,举目四顾,“恕本官不便告知。诸君的家人都已经送到城外,只要诸君全力以赴,即使城破,本官也能保证让诸位加官进爵。诸君不在,官爵便传给诸君的子嗣。若是守住了烁石城,就是随本官面见天颜,也不无不可。”
这莫大的诱惑,已经让诸将狂热了。
杨柳指了一位驻守烁石城的将领:“百姓出城不到三个时辰,你带上准头好的兵,守在城上,不要放任何突厥人追赶百姓。若是有突厥兵过了界,就地格杀,绝不许他再回头报信。如有差错,本官拿你是问!”
夜色依旧浓黑,天还没破晓,大堂里的蜡烛渐渐变矮。人影也稀疏了,只剩下杨柳和赵庆。
杨柳一下歪在圈椅上,想捶捶肩膀,锤到的却是冷硬的肩甲,整张脸都皱巴在一起。
“好赵庆,我长这么大,还没领过这么多人呢。父亲知道了,一定会夸我。”
赵庆鼻子一酸,“公子,赵庆不是外人。”
为将自然不可露怯。若这城里都是将军的部将,或是公子来此地任职已有一段时日,又哪里至于敌军兵临城下还要费大心思鼓舞士气。
公子报的是优,可烁石城的忧,他们这些部将看在眼里,如公子一般,不能宣之于口。
杨柳突然就很想叫叫他,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赵庆。”
“公子,我在。”
杨柳露出个真切的笑。
这么多追随她的人里,有人是审时度势,有人是顾念她父亲的恩情,也有人是为成就心中义气……太多太杂,她分辨不清,只能如他们敬爱她一般,回之以敬爱。
只有赵庆。
杨柳无比确信,赵庆只是追随她。
许是夜太寂静,杨柳在这种时刻,竟还忆起了萧策安。
那时她总是翻看殿中的奏折,已经看了许多时日。萧策安忽然捉了杨柳,推过来几份折子,研了朱墨,要她批了这些折子。
不止顾忌权力上的侵夺,杨柳更忧心手中的笔要搅动无数不相干人的命运。而她与他们素不相识,迟迟不肯落笔。
萧策安便以此嘲笑杨柳胆小怕事,压着杨柳批了一份又一份的奏折。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杨柳依旧记得这句话。
如今想来,他头一次批奏折,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怕得不敢落笔?
他年少时孤身一人迷失在大漠上,不得不杀了最爱的马求生,又是否迷茫惊惧?从不爱杀生的儒生到上阵杀敌、领兵作战,想必也曾惶惶不安过吧?
杨柳忽然就笑了。
即使惧怕,想来他如今也只会惧怕失去权柄,还真没到要杨柳来操心的地步。
“赵庆,随我到城楼上转一转。”
兵临城下的第一天,即使还没有短兵相接,杨柳也不能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