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偷听者在室外走廊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微乎其微,但刺客训练有素的敏锐五感依然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塔莎清楚他的气息,猜透他的脾性,精通他的行动。马尔科就仿佛一座山峰压在她的心头,如此的沉重,如此的刻骨,他欲盖弥彰的修饰遮掩根本是班门弄斧。
深沉的叹息回荡众人在身后,三人一齐回头,不言而喻瞥见一个萎靡的幻影。马尔科披着细弱的阳光,浸润着脉脉的清辉,一步一个脚印稳如泰山走过来。分明是烈日炎炎,他却直觉周身寒冷,如坠冰窟。被冷汗浸湿的鬓发贴在脸颊上传来粘稠的触感,像一条冰凉的小蛇游弋在肌肤上,此种汗毛倒竖的恐惧真伪莫辨。他到底是恐惧两人阴阳相隔,还是恐惧两人别鹤孤鸾,或许都令他恐惧。
有人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速度能比得上生命和时间,这句话所言不虚。劫后余生再见到他,塔莎却冷静得出奇,波澜不惊,方寸不乱。没有激动的意味,没有憎恨的意愿,但她无法也无颜再面对他,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个对她施暴的男人。
“不行!不要走!”一听闻塔莎要离开,女孩比在场所有人都抗拒,直率表达她不舍的心情,俯身就不顾礼数形象抱住塔莎。弥娅和艾斯都心知两人互相挂念着对方,也肚明天下无不散筵席的道理。但她不想塔莎与马尔科诀别,与他们辞别,不想塔莎做出悔恨的决定。
“小娅,我快被你勒得呼吸不了了。”塔莎骤然觉得女孩的拥抱像一杯苦涩而热烈的酒,压抑的难受,但不敢又不能推开她,“我昨晚同你说过,海贼的世界跟我们的世界截然不同,你以为我酒后乱言,但我一直都很清醒。我杀不了曾为目标的海贼,甚至被圈养,被玩弄,被糟践,我不怪命运对我不公平。我把自己作为我的最后一个暗杀目标,于是我亲手断送自己不值钱的贱命,但不出所料我又失败了。何曾想过一个嗜杀成性的刺客,大难临头连自己的性命都操控不了,竟然连生死都是被别人掌控的。”
塔莎强颜欢笑盯着近距离拥抱她的女孩,话外音却是针对掌控她生命的罪魁祸首,她将视线转移到马尔科的身上:额头的细纹饱经沧桑,一双慧眼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一双翻云覆雨的手稳操胜券运筹帷幄。还有,他是一个好男人,一个好兄长,一个好首领。此刻他正默不作声直视着她,却紧握着拳,仿佛在抑制自己不可言传的情绪。
“我不懂刺客的世界,可是我明白,每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很多事情并非心甘情愿。可是我们依旧要活下去,这是人的本能,与对错无关。”弥娅犹豫着放开了塔莎,姣好的面容倏忽漾起珊瑚色的红晕,“我发现塔莎小姐你不爱自己,人不爱自己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只有懂得爱自己,珍惜自己,才有爱其他人的后续,才能谱写出美妙的爱情故事。”
“本能?我的本能就是杀人,就是见血封喉。”女人磁性醇厚的嗓音在女孩耳边响起,语气冷冽堪比千年寒冰,犹如黑羽恶魔在耳廓吟咏,“我不爱自己?那我该爱谁?不好意思!我不懂爱情!”
脉搏的跳动逐渐急促,胸膛里像是有骚动的异物即将迸发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彻骨的寒意激得塔莎双肩发颤。虚伪的她在撒谎,而马尔科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阴郁恍如隔世。
弥娅沉默回首瞻望两名哑口无言的男人,声音像根轻柔的羽毛自她娇弱的身体内飘出来,却像把尖锥刺进他们充血的心脏上,“常言道,不用雷霆手段就无法绝处逢生。苦难折磨了我们,同时也造就了我们。所以,这世上的事有时看着残酷,看着不公,反过来想也是一种慈悲。”
众人心里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落进寒潭激起朵朵涟漪一般,良久无法平静。谁也想不到许多人要用半生时间参透的道理,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却能幡然领悟,她继而眉头舒展对面若死灰的塔莎说:“塔莎小姐,不要想不开,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也不要妄自菲薄,你的命绝不是贱命,至少对我来说不是。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反叛自己,有健全的心智包容苦难,有温暖的双手承载不幸。你就可以在有限与无限的狭缝里,赢得一份脚塌实地的快乐和信心,在平凡的琐碎和微小中追求生命的终极意义。”
刹那间,他仿佛成长许多,整个人颓唐的气势转为精神抖擞,而一颗心从迷雾中踏出来,观看到大千世界是如此的清澈,如此的明亮。而一切,都归功于女孩的生花妙语,令陷入迷宫的他们豁然开朗。
塔莎的脑海里一片荒芜稀疏,眼神空洞地仰视对面那张小巧玲珑却漠然至极的面孔。不过几句简短的话,却饱含着令她遥不可及的智慧与哲理。正如对方的家人被海贼屠戮,还能毫不在意加入他们的队伍,果然是有海的胸襟,风的超然。豁达,宽容,善良——睚眦必报的刺客始终理解不了,这纷纭世事岂能仅凭她说一句放下,道一声宽恕,就可作罢呢?
低垂的眼帘,难掩的痛苦,颤抖的躯体不知是因愤恨难平,还是凄凉绝望。直至余光瞄到他攥紧的拳头释然般趋向摊开,塔莎顿时犹如窒息的心脏被人放开,鲜血重新畅快奔流。都说女人是善变的动物,她也不能免俗。虽然不至于是海底针,但短暂的两天内,因为小女孩讳莫如深的言行举止,刺客刷新了自己的世界观。
女孩摸了摸埋在塔莎静脉的营养针,随即把刚削完的苹果端到她的面前,“光靠营养液不够,果汁含有丰富的糖分,你先吃一点水果,晚点我找到厨房帮你煮粥喝,好吗?”
倚靠床头的塔莎默不作声,也没有吃苹果的意图。不禁回忆起在昨晚的宴会,对方显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倒不见外把她当成比自己还小的孩童照顾她。乐不思蜀给她夹了好多菜,毋庸置疑那顿饭是她二十几年来吃得最香的一次,还被迫聆听她酒后微醺的胡言乱语,却不介意道出了自己的坎坷经历,对她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几句话的功夫,塔莎恢复了少许元气,她慢悠悠把自己蜷缩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像个不知归宿的孤儿呆滞遥望窗外的天际出神。莫名感到一股暖流从发根冲进心窝,还感到有奇怪的东西从喉咙里蹿上来,挡也挡不住。可能是感动吧,感动跟她毫无血缘的女孩能把她当朋友呵护。焉知冷血无情的刺客变得多愁善感,像一株倔强的植物,一点水分就能过活。可能冰冷的物体接触多了,一点微温便是人间天堂。
塔莎毫无安全感的坐姿令马尔科心痛不已,他想跟她交流,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他想大声撕喊,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轻烟袅袅,隔开了万丈红尘;疏影横斜,阻断了男人宛转的疼痛与无声的呼唤。
一时间端着果盘的女孩相当尴尬,以为塔莎还是要斩钉截铁远走高飞,心急如焚的她抓住对方的手,“不要走,不想吃苹果我换其他吃的给你送过来;不要走,我还想我们一起去雅斯特玩;不要走,我刚交到新朋友还没与她相处几天……”
闻声,塔莎有条不紊转过头凝视眼泪汪汪的小天使,美丽至不可亵渎的眼眸,倒映着似乎是虚构出来的柔情和不可名状的悲伤。晶莹剔透,颓靡凄艳,如血色湖泊里一枝摇摇欲坠的樱花。为她的安危担忧,为她的别离悲伤,为她的病体操劳,为她的思想洗脑。瞻前顾后忙左忙右,就为了她痊愈,为了她留下。
“不必,苹果就好。”塔莎忽然改变了主意,皆因她想亲眼目睹对方口中生命的终极意义。她皮笑肉不笑地回应女孩,语气是平常的淡漠凉薄,一如既往地拒人于千里外的态度。
一旁的男人们面面相觑,仿佛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转变令他们无所适从。木已成舟,船到桥头,马尔科保持着原封不动的站姿,内心却因她的选择而欢呼雀跃。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既然她不走,就表示他有机会弥补她。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为了心上人,哪怕要刺客下地狱,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纵然要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去死,她也在所不惜。树敌太多又怎样?成为众矢之的又如何?她甘之如饴!
塔莎想抽身去够女孩手上的苹果,哪想对方执意叉起一块就往她嘴边送,一副要亲自喂她义不容辞的架势。嘴皮刚碰到苹果的瞬间,脑袋就下意识朝后缩了缩,从未被人喂食过,自然没办法轻易习惯。
见状,艾斯跟弥娅不约而同笑出了声,女孩坚持不懈继续示意她张嘴,塔莎无可奈何靠近咬住了那块新鲜的果肉。
亲切到极致的笑容,不用刻意去伪装,不用刻意去解释。只不过嫣然一笑,却仿佛一缕春风融进她的心间,让人忍不住相信她。与生俱来的亲和,年近三十的塔莎还没有遇到过此样的笑容,仿佛伫立眼前的并不是陌生人,而是血浓于水的家人。不知不觉间,有股无厘头的酸意沾染了眼珠。
并非初次吃苹果,入胃却甜到了整个心房,咀嚼的间隙又不自觉将视线落到近在咫尺的男人身上。他见识过她的所有面貌,了解她的全部性格,她的多少破碎、多少凋零、多少委顿、多少迷失、多少情不由衷、多少身不由己、多少不能说给外人的感慨叹息。倘若没有马尔科,她又能倾诉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