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觉得她会通过玉雕寻找父亲?”
“不是。我从没告诉过她谁是父亲,也没告诉过她黑玉蝉的来历,更不想她去找。但我听傍丹说就算没有鬼蝉,我们这儿的草药、石头也能换到银子。他还说外面处处需要银子。小幸跟我说过,那人很缺钱,或许他们会把鬼玉蝉卖了换银子。若是能助人,卖了黑玉蝉也是件好事。我想小幸也一定会这么想。”
云初霁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但细想这的确会是她会说的话。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辛久。你可以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吗?还有楚叁的事?明早傍丹会来送饭,你那时再与他一块离开好不好?我求他,他一定会同意的。”
云初霁不忍拒绝她的请求,点了点头。云初霁说了很多自己知道或是听过的江湖趣闻、湖光山色,还说了父母之间的纠葛。这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从头至尾讲述整个故事。
“真好。楚叁见到了外面,还遇到他相爱的人。”
辛久的话总是出乎云初霁的预料。
“你不恨吗?”
“恨什么?楚叁?不。他早明白我不会走的,还是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很希望他能找到爱他的人。甘愿受死,不正说明他爱她,也愿意为过去赎罪吗?我也不恨云舒。为了家仇,不得不杀了心爱之人,肯定很痛苦。还有你,背负两人的血脉,你也一定很痛苦。”
云初霁感觉手背一凉,低头一看,是一滴泪滴落在上面。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哭了。刚见面就坦诚相待的辛久,温柔的辛久,就这么直接地将将她的痛苦说了出来。没有宽慰、没有指责,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出来。
这便够了。因为这份痛苦,不会因为宽慰而减轻,亦不会因为指责而加重。所以恰好的理解才难能可贵。
云初霁轻轻拂去眼泪,装作不经意地转移话题,道:“我发现整个村寨中,你的汉话说的最好。”
“是吗?原本我说的可差了,是傍丹一直陪我练习。他跟金乃很不一样,他会与我说话。”
两人又聊了许久,天逐渐亮了。因不知道玉蝉能否蜕变成功,更不知其效用,久留又易生变故,思考之后,云初霁还是索要十年以上的鬼蝉。辛久接过云初霁递来的小罐子,从内洞选了一只鬼蝉,又在罐子里放入一块药丸。她告诉云初霁,这是鬼草丸,相较鬼草粉浓度更高,药效更大。有它在,鬼蝉将一直处于休眠状态,不易死去。
傍丹果然如辛久所言,只在见到云初霁时稍有诧异,然后很快同意了带她离开的请求。
离开的路十分崎岖,像是谁徒手撕开的裂口,以至于石头随意交错,时不时就有一块斜在角落。好在云初霁伸手不凡,才没有因这些杂乱无章的石头受伤。
傍丹拎着灯笼走在前面,突然开口说道:“这两处洞都是因为四十多年前一次地震产生的。当时祭司顺着山洞一直走,在洞里发现了不满周岁的辛久姑姑。她和她的父母因为地震从上面的洞口跌了下来。她父母为了救她,垫在她身下,才保住了她的一条命。据说祭司发现她时已经过去了好多天,她饿极了,竟然爬到了里面那个洞,以鬼草为食才活了下来。当时只有十几株鬼草,鬼蝉也没几个,味道不浓,所以祭司才能将辛久姑姑带出来。之后祭司发现,让人意识模糊的鬼草居然对辛久姑姑一点影响都没有。”
“所以她让辛久生活在山洞里照顾鬼草、鬼蝉。”
“是。祭司精通草药的,一眼就看出了两者的价值。它们足以让整个寨子衣食无忧。”
“但是需要一个人牺牲。”云初霁的心中隐隐觉得十分不舒服。
“是。”傍丹猛地锤了一下石壁,尖锐的石头立刻在他手上割出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流了出来。傍丹却像完全没感受到疼痛一般继续往前走。
说话间已经到了洞口。洞口长着与山上那处洞口相似的奇怪植物,不同在于它们并未茎叶交织,而是好似藤蔓一般根根垂落,但比藤蔓细了很多,更重要的是,并未开花。
察觉到她的目光,傍丹拂开垂下的植物,边走边解释道:“这是苜黎草。有两种,一种垂落生长的不会开花,另一种茎叶交织的一年四季都开有黄花。之所以选择它们,就是因为茎叶细且脆,不会阻挡日光。我现在去清理的次数多,辛久姑姑就能见到更多的太阳。没想到居然那样还有人会从那里掉下来。”
云初霁暗道:从同一个地方掉落并见到同一个人,或许是冥冥中父女两人的一种默契。回头再瞧走过的地方,在苜黎草的遮蔽下,洞口完全隐蔽在了树后。地面较别处干燥平整,便是两人走过,痕迹都不甚明显,难怪昨夜她会顺着另一个踪迹上山。想到山上洞口只有唯一一朵花,云初霁道:“我想不仅仅只有这一个原因。”
“是。其一,苜黎草有一种极淡的味道,只有野兽能闻到。有它,野兽不会轻易接近。其二,苜黎草每根茎上都能开花,那处洞口人为清理才只余一朵,为的就是便于上山玩耍、劳作的族人识别,以防他们掉下去。可惜现在连上山玩耍的人也没了。”
傍丹坦白得令人吃惊。虽然村寨防止别人偷盗、抢劫的关键在于鬼草药性,但两处洞口的秘密亦非能轻易告知别人。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云初霁断定,傍丹此举必有原因。
果然,傍丹接着说:“我觉得你与辛久姑姑很聊得来。”
“是。一见如故。”除了辛久外,云初霁始终对不熟悉的人存有警惕,不可能将真实原因告知与他。
“那你愿不愿意帮她一个忙?”
“你确定是帮她?”
“是。因为事关他的女儿,楚幸。”察觉云初霁没有拒绝,傍丹继续说,“幸姐姐两年前跟一个名为宗政堃的人离开了寨子。这次我爹和祭司拜托九十九找人来,并非是因为鬼蝉蝉蜕交易,而是他们想找人替他们去将幸姐姐寻回。本来我已经拜托九十九尽量拖延,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你们还是来了。”
云初霁不想解释其中的阴差阳错,直接问道:“他们为何要找回楚幸?而且为何是过了两年之后?”
“鬼草终究是有影响的。辛久姑姑的听觉已不如以前,眼睛也有衰退。”
云初霁心中一惊,终是明白自己落地时明明山洞的回声不算轻,辛久却说跟落叶石头一样。
“可我与她说话时,觉得还算正常。”
“还不算严重,我日日与她见面,才察觉到的。要不是鬼蝉多死了一倍,我还能再瞒些日子。”
云初霁叹了口气,一想到直至完全失明失聪,辛久都不曾见过蓝天,听过鸟鸣,就不由感到惋惜。但转念一想,辛久肯定更早发现了自己的衰退,依旧决定为了族人奉献自己不出来。那么她能做的,就是尊重辛久的决定。
傍丹继续说道:“不仅是幸姐姐,若是她在外面有了孩子,就连孩子一并带回。原因仅仅是因为需要人继续照顾鬼草、鬼蝉。他们说只有辛久姑姑的血脉可以抵御鬼草。”傍丹冷笑数声,言语中满是气愤,“什么血脉!辛久姑姑的父母只不过是普通族人,既不会蛊术、也不会武功,哪里来的特殊血脉!他们分明知道是因为辛久姑姑和幸姐姐从婴孩时就生活在洞内,适应了而已,所以才急着要寻回幸姐姐,以及她可能已经生下的孩子。”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云初霁不解,既然只有辛久和楚幸能不受鬼草影响,那么傍丹又为何断定与血缘无关?
“因为我听到了,就在幸姐姐离开不久的时候,我爹对祭司说,走了一个不要紧,等寨子里有孩子出生,抱去给辛久姑姑养就好。”傍丹的脸因气愤而变得扭曲,“我不明白,为了寨子的好日子,牺牲一人,真的对吗?这种好日子真的好吗?”
云初霁终于明白,之所以两年之后才开始找楚幸,是因为金乃族长起了恻隐之心。但这种恻隐之心比不过他对村寨的感情,所以才提出送其他婴儿进洞,所以在辛久身体开始衰退后,急着寻找楚幸的下落。究其根源,造成这种局面的关键只有一个。
“我无法告诉你好与不好,享受这样日子的是你,看到她们悲苦的也是你。我只知道,鬼蝉在,总有人舍不得这样的日子。”云初霁没有继续往下说,有些话不是她这个外人该说的,有些事也不是她这个外人该做的。傍丹若真为之不甘,就应该做出抉择,并肩负起责任。
傍丹神色一凝,继而陷入沉默。良久之后,他看向云初霁,突然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的厉害,不只是功夫。实不相瞒,其实昨夜那三场比试就是为了试探你们有没有带回幸姐姐的实力。可惜你们的实力都比我想的强。但凡你们输了一局,喝下下了药的酒,我就有办法送你们离开。”
云初霁猛地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顿时脸色大变,连忙问道:“让人办事,无非威逼利诱。昨天那些吃食有问题!可是你们也吃了。”
“是。肉里下了蛊。那些蛊已经休眠,若无‘无香’唤醒,第二日将自然排出体外,无需担心。”
云初霁终于明白昨夜为何一开始不见那位祭司,必定她是趁五人赴宴,偷偷潜入房中放置那无色无味的“无香”。
“这是解药。”傍丹取出五枚药丸交给云初霁,“蛊虫较野兽更为灵敏,你在洞穴那么久,或许它已经因为鬼草再度沉睡。若你服下解药后无任何反应,也无需担心。”
云初霁接过解药,暗道此招倒是巧妙,没了蛊虫威胁,他们势必不需受制于祭司。
傍丹面色凝重,尤其是云初霁的话,更是如万斤重担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几乎无法喘息。回到村寨,见到依旧欢歌笑语的族人,他的神情不仅没有放松,反而越发阴沉。
“鬼蝉迷失在鬼草的香味中,他们又何尝不是迷失在鬼蝉造就的舒适中?”
云初霁发现自己一直看轻了这位少年,他气愤的不仅仅是辛久一直以来受到的压榨,还有自己族人的迷失,以及族中长者对此的放纵。
苏申夜等四人一早就被“请”来了北楼,并被告知身中蛊毒,若要换解药,需替村寨做一件事。他早发现少了云初霁,正嘲笑族长不会算数,便见云初霁跟着傍丹进门,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族长则露出了微笑,道:“这下人齐了。”
祭司盯着云初霁看了许久,迟疑道:“她……”
傍丹连忙道答道:“我是在那朵苜黎花附近发现的她。我昨夜以防万一,在那里点燃了一颗鬼草丸。”面对两位长者,他虽既没有禾青的恭敬也没有禾离的乖巧,但仍旧收敛了很多。方才的气愤不平,彻底被自小产生的、习以为常的尊敬牢牢压住。
祭司点点头,转身掀起帘子进了里屋。
“几位已中了我寨中蛊毒,若想得到解药,需十日内带回楚幸。否则将肠穿肚烂而死。”金乃族长到底还有一丝不忍,祭司不在,他也顺势没提若有孩子一并带回的话。
“我这人不喜欢被威胁。”云初霁故意做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样子,“若是答应我的交换条件,我可以帮你找这人。”
“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族长比预料的还要急切。
“我要十年以上的鬼蝉。”
“好。”族长答应的十分爽快。
云初霁以为村寨只卖蝉蜕不卖鬼蝉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存活十年以上实属难得。二是这种无价之宝虽利润巨大,但风险也大,容易招至祸端。无论祭司还是族长,都只求族人平安欢乐,不愿意冒此风险。因而听族长答应的如此爽快,不由心中生疑,问道:“你不怕暴露鬼蝉之秘?”
族长笑道:“你们这些外族人比九十九说的还要自私贪婪,难道舍得将这种宝贝分享给他人。”
云初霁不得不说这话说的对极了,完全道出了红叶山庄的私心。
眼下既有威逼又有利诱,无人再反对,皆沉默地同意了交易。时梦之道:“只给我们一个名字?”
“还有一个名字,带走她的人叫宗政堃。其余的,需几位自己调查。事不宜迟,还请赶紧出发。”族长再无昨日的客套,挥手就要送客。
傍丹生怕有变,不想他们多留,连忙说:“我送各位离开。”
“慢着。”祭司端着一个碗从里间走出,直接来到云初霁面前,“你喝下这杯水再走。”
这杯水很清,像只是一碗普通的水,但所有人都知道它并不普通。
“为何只有一碗?我们没有吗?还是没来得及准备?正好我也渴了,先给我喝。”陆小凤说着便要抢碗。
云初霁知晓祭司一定是发现自己身上蛊虫沉睡之事,所以水中不是重新下了蛊,就是加了唤醒蛊虫的“无香”。眼下自己不喝,他们五人绝对没法离开。不等陆小凤手伸来,云初霁已然接过碗,一口喝下,然后将空碗递回,笑着说:“我也有些渴了。”
陆小凤知晓云初霁的脾气,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喝完水,傍丹继续以送客为名带着几人一同出门。他将五人送到村口,看了看云初霁,欲言又止。云初霁知晓是方才提出条件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担忧,于是说道:“收了报酬,交易必定完成。”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妥协和拖延从来不会成功。”
说完,云初霁没有等傍丹的回应,直接离开。她不知道傍丹能明白多少,但她知道若是一直不敢去正面反抗,不敢向长辈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所渴望的改变必定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