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划开了自己的手。
可还不够,沈扬戈试图摘下绿石,可一抬手,只搅碎了光点。它们晃晃悠悠,摇头晃脑地再度聚拢。
他的动作一滞,眼里满是愧色:“对不起,我没法操控它。”
阿鱼眼神里满是笑意,呕出淤血后,他终于能说出完整的话:“没关系,我感觉好点了。”
“谢谢你了,我家蜡烛没了,很久没有点灯……它可真好看。”
沈扬戈抬头看向那抹绿莹莹的光,倏忽笑了,但眼里却洇着泪光:“是啊,很好看。”
见它愈发黯淡,沈扬戈悄然取下拂雪,用掌心按上出鞘的剑,一点点收紧。
滴答、滴答,地上溅起一滩血泊。木石之心感受到了契约者的伤口,又悠悠悬起,忽明忽灭地运作起来。
阿鱼看着木石之心:“沈哥哥,你是神仙吗,能和神仙说说吗……”
他轻声道:“可不可以,不要惩罚大家了。”
沈扬戈抬袖抹了把脸,他道:“会的。”
“一切都会好的。”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母呢?”沈扬戈见他昏昏欲睡,试图找到话题来唤醒他的神智。
不要闭眼,闭眼就醒不过来了。
就什么都没了。
阿鱼已经不再咳血了,他躺在床上,茫然看着床帷:“我叫,阿鱼。”
他的思绪如同唇边的血痂一样,一点点凝固,目光渺远:“他们啊,前年冬进山了,就没回来了。”
若非迫不得已,农人都不会冬日进山,两年未归,许是凶多吉少了。
沈扬戈鼻尖一酸,他不忍再问,只道:“我叫沈扬戈,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比榴花镇还远吗。”
“远呢,远得多……榴花镇是你的家乡吗?你和我说说它吧。”
阿鱼咧开嘴笑,他的齿缝满是鲜血,随着每个字吐出,都有血沫飞溅:“有榴花,很多花。”他似乎见到了什么美好的回忆,语气艳羡:“阿爹给我们打灯笼,咳,只可以给喜欢的人打……”
沈扬戈点点头:“对,所以他最喜欢你们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阿鱼倏忽笑了,他越来越冷,感觉自己的身体愈发沉重,可吐息间,灵魂却变得轻飘飘。
他将视线投向身旁人,小声道:“沈哥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带我进山吧,我想他们了。”
“你会好的。”沈扬戈握紧了阿鱼的手,就像握住那只小小的胳膊一样。
“你会好起来的。”
阿鱼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沉静,已经看透了一切。
沈扬戈败倒在他的目光中,他甚至说服不了自己,埋头哽咽道:“对不起,我没办法……”
没办法救你。
阿鱼的鼻腔再次闷出鲜血,他轻轻扯了扯沈扬戈的衣袖:“沈哥哥,我、我想他们了。”
“帮帮我吧。”他恳求道。
于是,夜深时分,骨碌碌的车轮声在山道里响起。沈扬戈跟着阿鱼的交代,找到了一个边缘角落。四周空旷,高耸的杨木簇拥着,恰好圈出一块平整的土地。
阿鱼躺在干草之上,他一直注视着上方变换的树影,闪烁的星斗、若隐若现的月亮,勾成了会动的画卷,像是他曾经趴在父亲背上看的模样。
车轮辘辘滚动着,碾过碎石,就像男人每走一步的颠簸。
到了他的秘密地点,沈扬戈取来铁锹。
两个潦倒的人,一个人躺在推车上,一个人挥锄动作着——
这是阿鱼给自己选的归宿。
他实在撑不住了,他见过那些染疫的人,先是咳嗽,然后身体内部就像被融化一样,化成一滩污血,不断涌出来,只要流尽了,也就死了。
如今,他口中溢出的血几乎要将干草浸透,手无力扒拉两下,下一刻就被稳稳握住。
那是属于长辈的沉稳与包容,烫得他险些落泪。
“怎么了。”沈扬戈撇下锄头,跪坐在他身旁。
“碑……”他机械地转过眸子,又喃喃重复一遍。
“人死,要立碑的。”阿鱼说得很艰难,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攥疼了沈扬戈的手。
沈扬戈点点头,他取过拂雪,快步往旁边林间走去,不一会儿,就在阿鱼期待的目光中,拎着一块半臂长的木桩回来了。
剑光一闪,只见木桩一分两半,他取来一块细细削减。
簌簌木屑如雪落,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一小滩絮堆。雕刻完形状,沈扬戈迟疑片刻,从怀里拢出一把匕首。
是辞灵。
从始至终,他都将宁闻禛的佩剑藏在离胸口最近的地方。不敢看,也舍不得拿远。
他似乎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把辞灵再掏出来。他的表情有几分恍惚,又收敛了情绪,低头开始刻字。
横竖撇捺,每一笔都苍劲有力,带着锐利的笔锋。
“沈哥哥,错啦。”阿鱼笑了,“好像不是这样。”
沈扬戈停下刻字,他茫然抬头:“年年有余,不是这个余吗。”
阿鱼抿唇笑了,他的声音虚弱到像断落的蛛丝,不经意被风吹散:“有四个点。我看他们门上贴的,有四个点。”
他说的是春联,村里的过门笺都爱写这个。他家是外迁来的,没有田地祖产,更没有钱交束脩,如今大字不认得几个,只晓得自己的名字来自“年年有余”。
不叫阿年,不叫阿有,父母喊他“阿鱼”。
有个帽儿,有个框,底下有四个点的“魚”。
沈扬戈放下那块木板,转身又削了一根木条。
拂雪剑这辈子没有受过这委屈,变成一把刻刀就算了,还被当做磨石用,被主人出鞘一寸,细细打磨着毛刺。
“不用那么麻烦。”阿鱼有些内疚,声音越发虚弱,“划掉就好……”
沈扬戈却格外固执:“要写好点,这样才找得到。”话罢,他动作一顿,匆匆刻下第一笔的弯钩后,从腰间解下了什么。
他将冰冷的小鱼剑塞入了阿鱼手心:“你带着它,你带着它。”
阿鱼翕动着唇,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的脸色呈现出如纸的苍白,除了沾血的唇,格外鲜艳。
他的瞳孔微微涣散,已经发不出声了。
沈扬戈眸中眼泪再也蓄不住了,他浑身颤抖,躬起身,额头抵上车缘。
“我有很多很多家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你带着它,他们会找到你,会对你很好的。”沈扬戈双目泛红,他紧握着阿鱼的手,语气急切,“你们等我,一定要等我——"
“转经轮,我还有机会的。”他喃喃道,“我还有机会。”
阿鱼的目光终于失焦,他睡在月色下。
山林吹起一阵风,轻轻扬起他汗湿的鬓发,沈扬戈颓然松开了手,目露茫然,他靠坐在一旁,还在喋喋不休向他介绍。
“雷叔,他会给你做小马,宋姨做的长寿面最好吃,齐大哥会带你偷溜出去,去城外放风筝……”
他自言自语起来,明明在笑着,眼泪从眶里滚落,源源不断,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还有闻禛。”他轻声道,像是在缅怀什么,“他会教你写字,陪你练剑,他会保护你,永远都不会让你被欺负……”
说到最后,他屈起膝,把头埋下,抱住了自己。
“我也想他们了。”闷闷的声音传来,宁闻禛听见他如是说。
“我想他们了。”
他的心一空,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夜,鹿鸣坳新添了一处小土包。月凉如水,一条游鱼轻巧甩尾,倏忽游入土中,再无踪迹。
年年有余。
年年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