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宽、徐长赢立刻起身谢过:“谢父亲赠印。”
“谢大伯赠印。”
徐景升仰头大笑,但见他腰背挺直,声音嘹亮:“先别着急谢,你们俩再仔细瞧瞧底下。”
徐长赢依言,随之将手中玉章翻转,当他还在努力想看清底下的字时,徐时宽看都没看,光用指腹摸了摸便笑着自嘲道。
“鸦翎羽箭山桑弓,仰天射落衔芦鸿[1]。父亲以翎羽取为表字,还在玉章上雕以神鸟鹦鹉于我,时宽只觉背负的责任愈发重了。”
徐景升面不改色:“知道责任重那就更要时刻鞭策自己,不进则退,时刻反思。”
翎羽这个表字,在当年成年时徐景升就已经取过给他,今日只不过是补上玉印,所以在打开盒子之后看到栩栩如生的神鸟鹦鹉,徐时宽就已经知道底下刻的是什么。
而徐长赢则对此毫不知情。
“云行,出自周易的’云行雨施,品物流形’[2],愿逍遥于云端,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徐长赢缓缓抬头,对上首席上正默默欣慰点头的徐景升:“看来不用我过多解释,你已经明白云行二字的意义。”
“男子二十冠礼敬其名,这表字本应有恪己来授予你的,如今他不在了,也应当由我来办,只可是仍然迟了些。”
徐长赢细细感受着从指间传来的温润感,冰凉的触感因有人佩戴与触碰而变得温热,就像有一层油糯覆在上面。
他紧紧地将玉印握在手心,努力平复激动难抑的心情,强忍哽咽。
这不是父亲徐恪己为自己取的名,也不是自己给自己起的笔名浮光先生,而是这个家最大的掌权人,最高话语权的拥有者——大伯徐景升对他最美好的祝愿,和最真切的期盼。
“不迟…一点也不迟…”
兰时细细品着两人的字,只觉得既好听又好记,她突然扫到一旁正静静品茶的徐时宴,眉头一挑,好奇道:“二哥字翎羽,长赢字云行,那大哥的表字是什么?”
盛南昭疑惑:“咦,小时你不知道时宴的表字吗?”
兰时直摇头:“平日也没怎么听说过,今天大伯赠印,才刚巧想起的。”
“日温曰煦[3],谓之子煦。”
徐时宴应道:“父亲当年也曾赠予我和田玉印,不过是晴水碧色,除打磨光滑外,并未特地雕琢,今日未带在身上,改天若是弟妹想看,我再寻出来。”
子煦…?
徐时宴的声线一向偏冷,说话时语速不紧不慢,低醇优雅的同时,又让人不敢僭越。
“依我看啊,父亲给大哥取字时定是搞反了,明明是希望像暖阳般和煦,却没想到大哥年龄愈长话愈少,整个人就像个大冰块一样!估计也只有嫂嫂能承受得住了。”
徐少虞口直心快,为人直爽,即便吐槽对象是自己的亲大哥,也半点不带怵的。
“呵、哈哈…少虞开玩笑呢,大哥不要见怪。”
不愧是气场强大的大伯,能给大哥去这样一个一点也不搭边的表字。
不愧是枢密使大人的亲妹妹,一下子就把自己心里所想的给点出来了。
兰时莫名有些心虚地吞了吞口水,像逃一样避开徐时宴凌厉的眼神,她突然注意到身边人的异样,担心道:
“夫君,你哭了吗?”
兰时不知道徐长赢在想什么,从看到玉章上的刻印那一刻起,他就将自己的脸低垂着,即便是同徐景升说话,也很快又垂下头去,看不清表情。
“没有哭,只是在那一瞬间,心情感觉很复杂。”
徐长赢扭过脸来,嘴角微微扯动,可兰时却觉得那笑容一点也不好看,不像平常的他。
“你很棒!”桌下,兰时轻轻拉起他的手,然后在手背上拍了又拍,哄道:“你是最棒的!”
终于是肯正面偏向自己坐了,徐长赢内心轻笑,身体不经意地又朝兰时靠过去,边移还边说话打掩护:“夫人开心就好。”
“哎哟,再这样下去我是真看不下去了,谁能和我换一下位置啊!”
徐少虞突然出声打破情绪,她伸出手指了指前面,又调回来指了指自己,控诉道:“这位置对我也太不利了,你们一个个都成双成对的,就我和时宽两个孤家寡人,不行,你跟我换!”
纤长的手指在桌上流转一圈,最后径直停在正美滋滋地准备将玉印收起来的徐时宽身上。
哪知道对方竟然一点也不接茬,徐少虞的手都快要伸到徐时宽的脸上了,都没能换来半点反应。
“这个徐木头真是气死我了!亏父亲还给你雕刻了鹦鹉纹,我看又是给你雕错了!又呆又木,一杆子打不出半句话,我看你也别学什么英武风范了,先学学鹦鹉多说话吧!”
一言出,众人哄笑,声震屋瓦,久久不得平静。
楼下路过的食客们纷纷抬头张望,是哪家的公子夫人们出来庆贺了。
“来来来,各位客官们,今日我们庆丰楼东家放榜大喜,遂决定每桌免费获赠东坡豆腐一份!带小孩的客人还可赠梅花汤饼一份!”
白青周站在大堂中央,从他的左右后方接连走出许多端着菜盘的伙计,他笑着说:“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希望大家吃好喝好啊!”
沾了光的食客们很给面子,纷纷拍手叫好,将楼内气氛炒至火热。
熟客们不用怎么招呼,很自在地就接下白青周的好意,但也有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刚巧赶上福利,便好奇多问了嘴:“放榜大喜?难不成是东家的孩子在春闱中取得好成绩了?”
“非也非也,白老板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如今还未出阁呢。”
“那东家这喜从何来?”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听你的口音就不是本地的。”一位老人慢悠悠地从邻桌转过身来,原是以嘴刁出名的李老头,一圈银胡浓密地围在下颌,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方出的门。
“庆丰楼的东家除了白老板,还有一位小东家,从这儿出去走到街角,往右拐第二条大路一直直走,有家门前坐着两尊威武霸气的石狮子。”
外地人一听,立刻道:“我知道那家,刚巧随家里人路过,我还记得呢!”
李老头满意地点点头,乐道:“那可是我朝有名的大官,徐国公兼枢密院副使徐时宴的府邸,庆丰楼的小东家就是那徐时宴的三弟妹呢。”
像在人群中扔下一串鞭炮,由李老头为圆心,向外炸出一圈又一圈的惊呼。
有知情人立刻朗声道:“那位三夫人我知道!去年在街上遇见时,听闻还是个视力不佳的盲人呢!这盲人也能做买卖当股东,真是天下之奇闻呐!”
“这有什么,你要是有本事,你也可以去给白东家做活儿啊,可惜人家看不上你罢了。”
见气氛走向开始有些不受控制,白青周赶忙笑笑,当一回和事佬:“大家别伤了和气,今天就当给我白某人一个面子,吃了喜乐菜只说喜乐话,我们小东家早年间也是遇到不少困难,日子好不容易才红火起来,加上姑爷又聪慧伶俐才气过人,入的了圣人法眼也是喜事一桩啊。”
突如其来的小波澜很快被白青周的一张巧嘴平息,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楼梯拐角处,有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心脏如擂鼓敲打般剧烈跳动着,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