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姑娘,不是什么诈尸,别怕哩。”阿嫲替她把黑胶袋往下一扯,道:“尸体腐烂时肌肉会松懈,如果这人死的时候体内有粪便或尿液,肌肉会将它们推出来。”
原来那怪叫声是尸体在排气。钟任绢忍着不适,配合阿嫲将尸体整个套好,绑紧拉绳。没见过一叠尸体,好在她心理素质强,加上小时候经常闹何悯晶带她去殡葬师工作的地方看看,这才立得住脚。
一通忙活,终于将这堆尸体套好。见阿嫲手按着地站起,钟任绢也跟着起身,说:“这样就弄好了吗?”
阿嫲缓缓道:“我们力气不够哩,晚些会有人过来帮忙挖土下葬。”
这些尸体堆积在此无人管控会散播瘟疫。无论是土埋还是火葬,都是为大家着想。山顶人家共饮一脉山泉水,食一地山气粮;有些事其实不必知会,心知肚明。
钟任绢说:“也是。这么多尸体也不能只有我们忙活儿……可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她说完方觉得后怕。万一她是被骗来谋财害命呢?转念想到老人家是钟晓敏的阿嫲,还是稍微放心下来,先别自己吓自己。
阿嫲道:“家里懂的、有着落的不会抬到这里,这儿大部分是无家可归哩,要么是流浪汉,要么是横死给遇上拖到这儿的。叠叠堆堆就成这么多哩。”
钟任绢说:“那也不至于死那么多吧?我看有些还缺胳膊断腿的。”她皮笑一下,一副随意口吻:“总不能死前都跟人打过架吧?”
阿嫲道:“附近野兽多,凶猛,吊走几块人肉也是常有的事哩。我们本地的到了晚上八点多就不出来哩,等会儿我先送你回去。隘子山太大,谁也不敢说自己走遍走熟哩。”她将剩余的黑胶袋扎好塞回背篓里,“我只收过几回死人,有些面孔脆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隘子山巍然肆耽,千仞不及,实在恢弘剥边,山民一辈子土长都不敢说自己走遍,何况深山处经常传来哀恸欲绝声、咯扎咯扎声、嚎吁声……钟任绢见惮,紧跟着阿嫲飞步出来,站在人旁边吸了口山间草泥味,这才感觉舒坦些。死人只要不诈尸她就不怕,怕的是未知的事物。也是这时,她才注意到台阶右下方的角落放着一樽神像,忙低头细瞧。这神像的面朝墙壁,虽微微抬头,背手站立,瞧着却像面壁思过。又因为形体小如手办,因而进来时竟没看见。
钟任绢问:“这个庙供的是什么神?怎么站在墙根?”她快步下去台阶,不待阿嫲应答就先鞠躬拜上一拜。别管什么神,见着了就先拜拜以示敬意——这话钟重说过好几遍。
阿嫲说:“我知道时庙里没供神。不知道以前,年头太久哩。听人说这是怒神泰武。”
“泰武?”钟任绢听过一众神仙名号,觉得稀奇,“这是本地供奉的?我第一次听。”年头久?她再仔细一看,分明没怎么落灰。
阿嫲道:“不是。本地只供养岩羊山神。这是有人故意放这儿的,本来摆在门口,之前挪尸时挡路,就给腾到角落里去哩。”
“那真奇怪了,”钟任绢道:“这神像也没多破败,颜色还很新,怎么抛到这里来。不管祂是管什么的,这么放着不吉利不尊重,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说话间她已蹲下身去,将泰武转到自己面前来。
彼时这樽像不似日后般威武目肃,容貌也较之后来的大有径庭:细鼻薄唇,颊肉单薄,尖耳无垂;肩上更无虎头铡刀衬仪;单穿月白麻衣,衣袂片叠垂于下悬,长袖轻飘飘若佛意,也就谈不上魁梧。钟任绢衷心道:“这泰武名字听着威武,没想到长得跟玉面小生似的。”
钟晓敏听完一嘴,跳下台阶,评价道:“我却觉得他神不神,人不人。”
钟任绢道:“别胡说八道。”说完又朝泰武拜上几拜,“小孩子无心话,请怒神不要怪罪。”
其时钟晓敏毫无理由地认定这是心藏鬼神就见鬼神,没有什么怒神不怒神;因此对钟任绢的想法何止是不理解?还觉得她行为愚蠢。长大后她觉醒异能,才明白这是第一直觉。是她的心在告诉她——假作真时真亦假。而钟任绢哪管这神这佛这天使是哪一路来的?不重要啊!能帮到她才是最重要的。钟晓敏则不然,她会一拳头砸过去!管这劳什子是神是鬼——就是在装神弄鬼!所以钟任绢第二次去她家做客时带来一叠莲花纸钱,她就想搞破坏,也的确这么做了。一下将莲花叠宝扫到地上,再一脚踩实了;不仅踩实,还要碾几下。觉得这么做非常痛快。至于痛快什么呢?不知道,钟晓敏也不想搞懂。——当时钟任绢已经教了她一学期课。
当时钟任绢赶紧抢过,膝盖蹭去地上的灰,生疼地。她惶惑不安地动手去顺那莲花叠宝上的褶皱,道:“晓敏,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是要烧给门口菩萨的,是保佑你一家平安顺遂的。下次不能这样,明白没有?”
“本来我们家也没有请什么土地菩萨,”钟晓敏心直口快:“是老师你带来的。”
“你这孩子……”算了。山里孩子都是直言直语,也不怕伤人心。这么一想,钟任绢瞬间释怀,转而苦口婆心道:“所以我才要带过来啊!保佑你学业顺利,事业顺利,平安顺遂,离开这个地方。”
钟晓敏却道:“为什么离开这个地方需要拜神?”她直截了当地提出疑惑,“老师,你的逻辑有问题,我觉得人还是要实在一点。而且这个地方没什么不好的,我在这里长大。”
钟任绢:“这不是什么逻辑不逻辑的事。”她严肃道:“只有敬天地敬鬼神才会过得顺遂。相信老师,老师的爸爸是做生意的,家里供奉神佛,因为有神佛的照料才会事业顺利。”
你一言我一语间,钟晓敏才知道她家是做文化传媒行业的。不管她说的保佑照料、签文的警告是真是假,钟晓敏都不放在心上,驳道:“可我们家从没得过神佛照料,也照样过得很好。”
钟任绢下意识顺嘴道:“因为你们知足常乐啊。”话音才落,马上愣神。刹那刹那似乎有什么东西洞穿她的言语,直抵她的本真面目,捅出沉闷一击,荡起紧张的思索。但那只是刹那刹那。下一个刹那刹那间,再次被颠倒。不过恍惚一霎,钟任绢自然没觉察到,只紧接说教道:“人总是要往前看才有盼头的,有些事要学着去做才行,晓敏知道什么叫缘来缘去吗?这个缘来到你面前,就是为了提醒你,该重视了。”
“缘来缘去是什么?”钟晓敏嘀咕:“谁是缘来谁是缘去谁知道?”嘀咕完,觉得变得神叨叨的,于是不说话了,吃起阿嫲端来的淮山稀粥。阿嫲今年业八十二,虽微微佝偻,腰板子却硬挺,开口气稳,干活利索,目明耳聪,扎着两条银白色麻花辫,衣服虽然起毛难堪却干净整洁。当时山顶刮冷意,薄雾泛泛,钟任绢见她拿着个草扎的笤帚在门口打扫,喝几口稀粥就放下,跑去抢过,让阿嫲进里边烤火吃东西去。阿嫲笑道:“没事哩姑娘你进去吃东西,不用管我,我干活,人才能利索点。”钟晓敏在一旁也跟着道:“没关系的老师,我阿嫲她忙惯了,你不让她干活她反而浑身不自在。”
钟晓敏家只五口人。除了她和阿嫲,还有父母和阿公。阿公九十几了,行动不便,不爱说话;父母则在钟晓敏两岁时外出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因此家中一切都是阿嫲在打理。钟晓敏偶尔帮帮忙,会被她赶走,说小孩子骨头软专心读书去。
钟任绢道:“小时候老师的爸爸老教训要尊老爱幼。说不干活不自在是真不自在吗?”她笑着说,“就跟作文大全里写的一样,妈妈不爱吃鱼肉,只爱吃鱼骨头。”
钟晓敏却觉得她想多了。阿嫲干活很享受,不管是农活还是家务都干得非常投入,洗洗刷刷,翻翻泥土种种食物就又一天过去了,闲不住。阿嫲自己也说,干活能疏通筋骨。难道老师还能比她更了解阿嫲吗?钟晓敏感到奇怪,又想为什么山外的大人们总要想东想西?他们的脑子难道不会累吗?
其时她私下接触钟任绢的时间不多,要么课后在学校附近走走,要么叫邻居抬担上去去她家做客。不过后者只有过两回,钟晓敏记得最清楚——钟任绢去两次,两次都抖似果冻,闭眼不停念叨菩萨保佑,怕死得很,到家门口总要适应半天才能站住脚跟。直到一年后,当地在高空拉起各路索道,崖壁业堆砌起踏板梯,拉起一排排牢固的扶手,扎实地将人困在空与实之间,如靠在伟岸的身躯旁,安全十足,钟任绢才时不时上她家做客来。并且,她每次来都会带一堆物资。阿嫲自成年时就自给自足,活到这耄耋年岁,也是清贫惯了,哪见过这些新鲜物什?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而钟晓敏总觉得钟任绢怕他们吃苦,惦着几辈子缘分图送来这儿。——有趣的是,这话钟任绢说过几次。
“就是缘分,”她点头,笃定道:“都是缘分。”
两年后钟任绢离开青腾,走前给钟晓敏买了台手机,彼此间没中断过通讯。又过两年,阿嫲因腰椎间盘突出摔到地上以致大腿骨折,从此卧病在床;其实当时阿公已先去一步,阿嫲心神业恍惚日久。而钟晓敏的父母正遭遇中年失业危机,家里经济不便,日子过得紧巴;钟晓敏自己则已考出隘子山,预备开春去新学校就读。出了这事,她不得不中断学业回来照顾阿嫲。钟任绢得知后,毫不犹豫地飞过去帮她照顾阿嫲,又出钱资助让她继续学业路,苦口婆心,让她万不能在这时放弃自己的人生。可以说,若是没有钟任绢的悉心照料与紧抓不放,钟晓敏不会走到今日,更别提觉醒异能,来柠檬社认识一帮同学。
“……所以钟任绢死了——”赵卿卿谈到这里顿住,一语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