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一班加上钟晓敏只有三十个学生。大家都处于好玩耍的年纪,钟任绢才把行李箱拖进教室,便飞来块泥巴砸到她裤腿。随后,不知是谁喊出一声:“……老师?!”班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钟任绢一身简单打扮,脚踩帆布鞋,T恤配牛仔裤,头发不长,眼下天气炎热,只在后脑扎个小苹果。面对这几十双眼睛的注视,她从兜里拿出纸巾将那泥巴揩净,揣回去,朝大家打招呼道:“你们好,我是刚来的老师,名叫钟任绢。你们可以叫我钟老师。”
她把行李箱立在一边,几步走到教室正中央。这小讲台上窝着几盒粉笔,后面只两块小黑板拼一起,这便可以教书了。钟任绢随意瞥一眼环境,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名字,说:“我教你们语文,当然其他科我也多少会点,同学们有不懂的可以找我,我随时都在的。”
其时钟晓敏坐在第一排,对向小讲台,一抬头就能见钟任绢抬胳膊抬手、翻书擦眼睛、夹粉笔书写……。多年后,钟晓敏记不起她上课时的样子了。满脑子都是想象出来的画面——她被丧尸捣五脏、拔四肢的惨烈模样。
第一堂课,钟任绢让大家轮流背一首自己最喜欢的诗。一列列开始。点到钟晓敏时,她想也不想张口就背:“春敏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钟任绢笑了笑,夸道:“背得好。”
“当然背得好,”钟晓敏骄傲道:“这是我最喜欢的诗,怎么可能背不好。”
钟任绢点头:“非常完美。”
借由这背诗的由头,钟任绢在班上走完一圈,观察完毕。教室年久失修,天花板破出三个窟窿,想来入冬不好受;左边角落靠门的位置是打扫工具,一旁是储物柜,柜门大多没了,一届届用下来,想必是摔烂的,能看见储的不是书而是一个个饭盒;学校不管饭。旁边铺有几个挨一起的床垫,边上有叠好的枕头被褥,有些灰尘,想是留给过夜的孩子用的。再右边是用绳索垒成一扎扎的书,靠放在墙边,粗粗一数十几叠,高度到钟任绢的腰身。她扫了眼书名,杂七杂八的,是捐赠得来的。书籍后面是布满霉点的老式简易窗帘,墙皮还在掉粉;地上则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不过,刷得挺干净的。
钟任绢过来坐的是汽车,当地路况比早些年好太多了,司机不至于开了十几遍还绕错路。青腾只有一个大门进人,铁栅栏已经生锈了,走进去有个小操场,茂盛的青草都被踏成草皮了,边上的树长得很好。这里占地面积约五百平方米,教室不多,钟任绢是由一个男老师领着进办公室,大家相互打几声招呼才去的教室。
几列背完,钟任绢才将行李箱打开,说:“同学们都背得很好,这是老师带给大家的见面礼。我们这儿有班长吗?或者谁帮忙来分一下?”
钟晓敏个头还没蹿到一米五,钟任绢挡着她视野,她看不见箱子里的东西。一听钟任绢开口,话音没落,马上冲到台上,道:“老师我来帮你分!”积极得像载着一支火箭。钟任绢笑道:“好,多谢你了。”钟晓敏低头仔细地看,居然不是纸笔,是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只见钟任绢将隔离袋拉开,拿出好几排电池,分出来,跟小台灯一起拿给钟晓敏:“老师来之前听说有些同学想在家看书学习但是没电,晓敏拿给需要的同学吧。”
她知道钟晓敏是班里的“小霸王”,这里没有班长概念,老师们有什么事就都先交给她,她不但是班里成绩最好的,还能管得住人,论打架也不输男生。而且,听说她喜欢观察别人。果然,钟晓敏拍着胸脯保证道:“老师放心,我知道哪些同学需要用到。”这就拍着讲台大喊安静,把东西分给需要的人。
一时班上叽喳不停,钟任绢笑道:“其他同学先别着急,每个人都有。”她把剩余的拿出来,让钟晓敏一一分下去。大家领完各自的朝钟任绢道谢,钟任绢道:“接下来我会在这边待上大概两年时间吧,大家相互关照,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随后在黑板书写要讲解的内容。
很快一节课下了,正好到午休时间。钟任绢在讲台上坐着,看着大家从柜子里取出饭盒。扫了几眼,都差不多,都是红薯、萝卜、土豆等根茎类食物,没什么油,蒸着吃的,加几个馒头便算果腹了。少数几个有肉搭着吃,她想应该是家里打猎得来的;本地有悍勇的猎户。……这里的情况跟爸说的差不多,钟任绢心想。她拿出个面包,啃了两口。又想今天快递点没提示新包裹,估计还在配送中,要么还在筹集——钟重知道她要来支教,特意拨款着人去买各种物资快递过来,还跟她提过几日会有一批新鲜食材从醒侬会发来,到时学校里的老师都会去搬,大家要在操场举办几场厨艺比赛,届时同学们能饱餐几顿。于是钟任绢掏出手机,在上面刷一些菜谱,看看到时能做些什么菜。
钟晓敏也吃的馒头,配着乌江榨菜吃。这是上次拿到的物资,整整一箱,不过得紧着吃。还有一些野菜、一碗五谷粥。都是些简单的食材。虽说没什么肉吃,可阿嫲说养脾胃,肚子不容易积食。注意到钟晓敏只单吃个面包,她把没动过的五谷粥端到台上,说:“老师你中午就吃这个?喝点粥。午休后上的都是语文课,其他老师有事进修得明天回来。你吃那么少上课会精力不济的。”
钟任绢有些吃惊,也有些喜:“谢谢晓敏,老师不需要。”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老师食量不大,吃一块面包可以顶一下午。吃多了会气顶肠胃不舒服。你吃吧,多吃点,你还在长个子呢。”
不过一段小插曲,倒引起了钟任绢对她的关注。钟任绢发现别的孩子上完课就玩耍放松,钟晓敏是连这时间都不放过,要么复习内容,要么抓着卷子翻来覆去地看错题。到了上课时间,她碰上不懂的会主动提问,而且有些问题的角度蛮刁钻的,不过钟任绢都能答上来。一直到天擦黑完毕,大家走得七七八八,钟晓敏才依依不舍地关灯锁门——如果不是阿嫲来接她,她还不愿意离开。
其时第一天上班,钟任绢想多熟悉一下周围环境,课后便在学校逛了几圈。要回去时才想起笔记本落教室了,又折返回去。当时晚上六点,山里的天还亮着。她见一个老妇女站在窗边喊晓敏。这人仪容干净整洁,一张骨节凸出的大手上满是劳茧子,背篓里装了几叠黑胶袋和木工折叠棍。钟任绢朝她点头微笑,进得教室喊钟晓敏出来。这孩子学习太认真没听见。钟晓敏吓一跳,马上收拾东西出去。
钟任绢锁门,与他们闲谈:“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山路不好走吧?我这儿有个袋子,您要不把篓里的东西放进去,晓敏也坐得舒服些。”她了解过隘子山,见到阿嫲带个背篓,以为要给钟晓敏坐的。谁知钟晓敏说:“老师放心,我现在不需要阿嫲带我上下山,我已经长大了,爬上爬下不在话下。这些东西是阿嫲去收尸用的。”
先前说过,钟重对神鬼之事敬重非常,当得上毫无理由的信任,钟任绢耳濡目染,自然理成一道。她顺嘴搭腔道:“拿黑胶袋去收尸?会不会对死人不大敬重?”
阿嫲道:“不会哩。我们是去一座坟头山,那山里有个寺庙,没人收尸的都抛那哩去。”
钟任绢断定这是积阴德,提议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正好看看这位置在哪里,附近又有什么。”
钟晓敏在一旁好奇地问:“老师,你不怕吗?”
钟任绢道:“不怕。老师经常去上坟,因为老师的爸爸是个很优秀的人,他教导老师要敬天地祭神鬼。只要胸有正气就不怕鬼上门。有句话说得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三人一起前去那破寺庙,路上钟任绢跟阿嫲探讨自己知道的丧俗,阿嫲也将自己见过的听来的一一告知。譬如山顶人家判断人是否去了,会将纩放在人口鼻间检查鼻息,如果没有动静就要做后事了;譬如灵前摆供桌,放一盏铜质的长明灯,照死人路明用的,不能熄灭,得摆足日子直到下葬才能撤离;再譬如死者衣服讲究三铺三盖,贴身的那层颜色黄盖白,上盖黄料要印红色咒文,压明镜或铜钱……
“……那都是讲究人家做的事哩,是我嫁过来前听来的。这里更穷,没什么米给人摆‘倒头饭’,就拿泥土给做个样子,这种饭要插上三根秫秸棍,上面插面球。这些东西好找,山里不缺……”阿嫲边走边说。
“还有这说法,我只知道有钱人家会在死者嘴里放珍宝,在衣服内塞些纸钱和食物。”钟任绢问:“为什么插面球?”
“死后会路过饿狗村,这三根秫秸棍是用来打勾的。所以旧时的人会严禁猫、狗进灵堂……”
“是,我听我爸说还要把死人的脚给捆上,怕诈尸……”
他俩说了一路,钟晓敏也跟着听了一路,见钟任绢神情严肃,明显对这些丧俗礼仪认可得很。钟晓敏自己却是不信的。不但不信,还要质疑,毕竟没亲眼见过鬼。
你亲眼见过鬼么?人肩上真有两把火么?死的时候真的会有阴差来接么?……
钟晓敏曾思考过,得出两个结论:一、无中生有;二、空穴来风。她选择第一个。
到得破烂寺庙,钟任绢先在门口鞠躬拜拜以示敬意,这才抬头看去。阿嫲则嘴里念念有词,也算示敬了。钟晓敏还是老样子,只坐在门口台阶上发呆,呆不过一刻钟,就拿根树棍子在地上画来画去。这寺庙不大,周边俱横叉着粗臂枝桠,大门塌了半边,上方匾额业已无影踪,往里看去,不过才几步路要走。地面走石滚滚,杂草丛生,只见得两间天地。其中一间已坍塌了,半堵矮墙爬满树藤与野草,蜘蛛在边上织厚涂的网,地上全是烂泥与碎枝落叶,没阳光透进的位置,隔着一堵墙瞧,阴森得人错觉要如遇罗刹。
为死人收尸埋土积累阴德,为死人收尸埋土积累阴德……,钟任绢拍拍胸脯,屏息跨过几尺高的门槛,往后边过去了。顿时惊起几只飞鸟。这间房虽不至于断壁,却也陈旧不堪,天顶个大洞,承重柱边沿上凹凸不平,再来一场雷击估计就要倒了。进得里去,一抬眼,钟任绢登时呼吸一滞,寒毛倒竖。还以为只是一具,怎么会满地都是尸体?!才四十平方米的空间!一些有布裹着的还好,但绝大部分没有遮挡物,皮烂骨腐可见其容,无数皮蠹正大快朵颐,苍蝇嗡鸣不绝。
除开腐烂味,还有些沤臭味和形容不出的熏人味。钟任绢忍着不适接过阿嫲的黑胶袋,蹲下身,将开口套人脑袋上。突然,一道奇怪的声响从这死人身上发出。钟任绢吓得哑了声,身体现行头脑反应,后退几步,撞到一旁的阿嫲,差点踉跄在地;幸好她学过点格斗,在后栽时使腰擦掌而起,不至于摔个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