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理枝捂着眼睛从水里钻出来,把手里的包袱塞进等候的虞闻星手中。
她缓了一会,眼中那种火辣辣的刺痛才散去一些,被风一吹仍旧生疼。“先回去。”
衣服已经湿透了,虞闻星带来件新的外套,勉强能遮掩一二,但冬天的冷风吹过来仍旧有寒意透骨。林理枝微微发着抖,握住了虞闻星温暖的手,慢慢舒了一口气。
最后一个星期。
周家大宅四处都在大扫除,赵老爷带着他的新姨太太在散步。那女孩看起来比明珠还小,却已经打扮得一身脂粉气,刮脸吊眉画出一脸刻薄相。林理枝一扯虞闻星的手,两人拐了个弯,无声无息地绕了过去。
谈若桑最近不常在,两人清理了几个可有可无的眼线后,打开那个脏兮兮的包袱。
周少爷随地取材,西装外套包书箱,还好里面的东西对得起它的牌子和价钱,防水功能不错。林理枝从头上捻下来几根草,忍无可忍地去洗澡。
书箱被封死,虞闻星拿了把刀撬开,里面满满当当装着各色文件,丰富程度让人怀疑周少爷是扫荡了他爸的书房。不少纸张都已经发黄法脆,看起来比周少爷还大个十来岁。
那堆文件里有档案和记录,还夹着几张剪报和期刊,最下面年代最久远的居然是一张折了三折的城市布防图,红笔圆圈清晰地勾勒出薄弱点。
这是一份原件。三十年前,皇帝下台了,可贵族没跟着下台,回了老家,摇身一变成了地主豪门,周老爷为了得到偌大家业,复写了一张布防图引军阀入城,剪报上浓黑的墨色在时光的洗礼下依然触目惊心,每一次势力的变动都要用血来确立。
然后是实验报告——密密麻麻的实验报告。被剖开被掏空的人体、绝望的玻璃室、还在翻滚的浓硫酸、形状怪异的提取器……然后是一张照片,婴儿瘦弱的脸因恐惧和疼痛而扭曲,一根针筒扎入肋下,抽出“美妙”的液体,周老爷在照片背面标注道:“好东西,一千银元一毫克。海外确实有仙丹。”
这是一箱草菅人命的犯罪记录。
林理枝用一条布巾裹着头发走进来:“这位周家的大少爷也太轻信于人了。但也能理解,刚回家人生地不熟,没有别人可以求助。”
他在追求一个崭新的时代,那个时代会审判他父亲的罪恶。所以他选择保留这些证据,交给他觉得值得信任的人——或者说他唯一能求助的人。
当一个人忘了他的出身、忘了他的国家、忘了生他养他的土地遭受侵略,忘了那累累伤痕是由谁带来时,他理应走上台前,被历史审判。当所有亲历者不在时,总需要留下点什么痕迹来证明那一切是真实的。
“明明是自己的家。”虞闻星喃喃道。
林理枝找到个新的箱子,两人合力把文件分门别类再装好,用胶带封了口。花坛里的泥土松软,她们挖出一个深坑,把箱子用那件西装外套重新裹好,埋在里面,又踩实土壤。
当多年后,战争结束时,周家大宅可能早就在炮火中被夷为平地,也可能会奇迹般地在时代的变动下保留下来。但无论如何,土地上都要建立新的秩序。人们需要维护文物、重建家园、维护历史,而这个箱子会被挖出来,把那些罪恶补上微不足道的一笔。
但这只是一场倒带,而外来者们正向着结局走去。
真实的历史中,姨太太是否接受了周少爷的请求,箱子是否有好好留存下来,周家大宅的结局如何,都无法探究。摆渡人们是副本的过客,副本中的人们却觉得自己生活的一方天地就是全世界。
虞闻星似乎能从这个普通却沉重的行为里触及到林理枝心里最沉重的一些地方。
“所以我们是摆渡人。”
她们来,她们又走,轮回往复循环,副本变换莫测,没有谁停在原地。
“你会觉得难受吗?”虞闻星问。
“不会,”林理枝用枯叶和树枝盖住那个角落,“因为不理解,等理解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还有最后一星期,我们可以准备和这个副本说再见了。”
糖瓜、果干、腌货一箱箱买入,每个下人都得到一件厚实的新棉衣和双倍的月钱。周老爷请了城里最好的裁缝来家里为周少爷赶制一件长袍,最正经的颜色和最规矩的造型,像是要磨去他的那些特立独行,重新与周家大宅融为一体。
五天、三天、一天。
除夕。
最大的那间堂屋里,碗筷刚刚布置齐整,烈火就吞噬了一切。
一切都像是一年前的重演,燃烧着的房梁倒塌,浓烟封死屋门,人们惊慌失措,被困在原地等待死亡。
林理枝拉起虞闻星的手,在周家大宅里穿梭。起火的地方烧得最旺,赵老爷的院子已经被高温闭锁,院门上的匾砸了下来。
明珠坐在门内的摇椅上,缝着给孩子穿的小衣服,嘴里轻轻唱着摇篮曲。赵老爷和他的新宠被困在堂屋,院子里空空荡荡,周少爷把那条崭新的长衫浸湿了卷在手上,去抬那沉重的牌匾。
明珠彻底疯了,在烈火的包围中,却依旧如同置身于温暖的午后。绣花针扎破了指尖、刺穿了甲缝,血沿着线慢慢往外渗,一滴滴落在那精美的花样上。她对虞闻星抬起手,笑着打了个招呼,火焰中恍惚能看到鬓边精致的卷发,又或者是阿牛的眼睛,很多很多人的面孔。
她在小衣服上落下最后一针,斑斑血迹是开出的红梅。线在火舌上轻轻燎一下就断了,针滚落地面,小衣服投身火盆。她把粗糙的双手贴近碳火的表面,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中,她幸福地眯起眼:“好暖和……”
火是明珠放的。
短工们回家了,长工们去伺候真正的主子了,一只过时的玩物被理所当然地遗忘。她太冷了,艰难地直起腰去烧火盆,木柴堆在墙边,被融化的雪水浸湿,根本点不着,她撕下柔软的丝绸床单当引火材料,点燃了纸、点燃了床帐、点燃了家和万事兴的春联,点燃了冷冰冰的院子。
火一直烧一直烧,乌云不见了,阳光洒下来,她像是回到春天,家里无需为彩礼担忧,弟弟的裤子被树枝刮了一个裂口,她干完活,就坐在门口的马扎上一针一线地缝补。原来也有好光景,田里长起一片绿,远处走过一群牛,领头的背上坐着吹芦管的少年,母亲和蔼地对她微笑,张开双臂,把她和弟弟都揽入怀中。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这样的梦。
可是好冷啊,很快又变冷了,有人喊着她的名字,要她从梦里醒过来。明珠?那是谁?她把手更深地按进火盆,而不远处,林理枝吃惊地看着虞闻星挣脱她的手,去碰那滚烫的牌匾。
“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