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人怎么了?”朱成劼猛地厉声冷笑,“谢家人就不是我朱家人的臣子了?林家人我都娶了,谢家人又清高什么?他们有多清白?真清白的,早就在首阳山上挖野菜饿死了!”
顿了一顿,神色稍缓和了:“元宜,我知道你看上了谢彧,可你是真喜欢他?你是公主,天底下女子喜欢的东西,你想要什么要不到,只有谢彧,你现下要不到手,我问你,枝上的果子,是你想吃才想摘,还是不好摘,你才偏想摘的?”
朱元宜冷冷笑道:“不管怎么样,我就是要摘。”
朱成劼笑道:“你小时候,有一回看上了贤妃宫里一个越窑的青瓷瓶子,软磨硬泡,她也不肯给,过了几个月,瓶子碎了,我记得,是你干的罢。”
朱元宜漠然道:“是我干的。”
朱成劼笑道:“元宜,你看,你小时候就明白的道理,得不到的东西,那就打碎了,这回,哥来帮你打。”
朱元宜却蓦然平心静气了:“哥,二哥根本没必要毒杀清儿,他能不能当太子同清儿一点干系都没有,全在父皇,父皇想他当太子,他没有子嗣又如何?清儿自会过继给他,这道理人人想一想就明白了,你现下给二哥捏造这么个罪名,将他说得这么蠢,父皇不会信的。”
朱成劼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宫里你还不清楚?没影的事都能瞧出影来,何况这还有几分影,宫里我早看明白了,毒不打紧,无毒不丈夫,可就是不能蠢。”
说着将茶碗往案上一拍,似笑非笑,额头青筋条条爬了出来:“只要这回办成了,他下辈子都不要想当太子!我的儿子,只能是我的儿子!我的!”
朱元宜默然不语,别开目光,向着堂内一架云锦围屏。
南京织染局上贡的云锦,光华灿烂,寸锦寸金,可再金贵又如何,一剪子过来,想裁成什么样子,就得成什么样子。
她是十岁那年见到谢彧的,奉天殿前,一堆人皆是一模一样的雪白襕袍,可她还是一眼瞧中了他。
可那时哥已娶了林家人,父皇便不会让她再招谢家人做驸马,何况,父皇一定想着拿她去笼络勋贵的。
她才不要任人裁剪。
去岁新科的会元年轻,贫寒出身,尚未定亲,她遂想到了一个主意。
她放言出去,若那会元能入翰林院,便要嫁给他,会元几乎都能入翰林院的,她便真可能要嫁给他,而她若执意,父皇也不能阻拦。
因为国朝早有公主尚翰林的例,他若阻拦,便是说他瞧不上清白翰林,瞧不上寒门子弟。
可他确确实实也瞧不上的,什么翰林文臣,不过也是供驱使的奴才而已,不过谢林,还勉强入眼。
她身上流了父皇的血,父皇不会想让她就这么委身的,到那时,她就能同父皇谈判了,是穷翰林,还是谢家人,她一定会得偿所愿。
她还是太傻了。
对她的放言,父皇只是沉默,沉默到她自己都在疑惑,是不是从未说过那些话,一切悄无声息结束了,衬得她可笑至极。
朱元宜的目光从云锦上移开了,起了身,漠然向外走,一字一字彷佛碎瓷片剌过舌尖:“这一回,要打碎你就打碎,若是生了裂痕又拿来还给我,我就当没哥了。”
朱成劼放声笑道:“哥知道。”
杭白菊浮在瓷盅里,花丝全舒展开,幽幽缕缕,清苦香绕在鼻尖。
韩瑛将瓷盅端到床边:“喝点罢,败败火气。”
朱贞明直挺挺躺着,唇上一溜水泡,声也哑了:“这年我真是倒霉呀,早知道,就让胡真人给我算算了。”
“还算!算什么算?”韩瑛没好气将菊花茶喝了口,嗓门又忍不住放大了,“人家卯足了劲要害你,你不倒霉,那才是见鬼。”
朱贞明艰难地转过头:“阿瑛,这回是动真格了。”
韩瑛冷笑了一声:“放屁!说你给清儿下毒,还是让谢彧去办的,阎王爷说谎,骗鬼呢!谁会信,傻子都要掂量掂量!”
朱贞明长长叹出一口气:“白册案后,就会有人信了,何况,别人信不信也不要紧,宫里要是信了,我就真完了。”
韩瑛默了会,又喝了口菊花茶,劝道:“那不是还在审么,谢彧一准不会认这栽赃,他认了谢家就倒了,他会死,也不会认,这案子也定是三司会审,张次辅难道还干看着他们弄鬼。”
朱贞明苦笑道:“这案子一定是让三司长官审的,刑部屈尚书,是卢党,大理寺黄寺卿,也是卢党,都院宋总宪,倒是清流,可他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到堂上,只怕话都插不进去。”
韩瑛急声道:“这个宋总宪不是春坊出身的?就说他断案子不熟稔,顾允是左副都御史,身份总够得上,让他去,他是公正的。”
朱贞明两眼空洞:“他不能去。”
“凭什么不能?”
“那个苏晓,才同他一起去了蛮子那里,宫里不会让顾允——”
话还未完,韩瑛一拍小几:“真是傻呀!你看,你纵真下了毒,整个天家脸上都不好看了,宫里那么好脸面,上回白册案,不都是让严瑞松认下的?这回也不会让这案子查下去的,再说你倒了,便是朱成劼一家独大了,宫里岂有不怕的?咱们自己清清白白,这回干不过,等来日再说!”
朱贞明还颓然盯着帐顶:“这回不一样了,我若真下了毒,宫里就一定以为我蠢得没药医了,定不会再保我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底下人人还是称主上圣德的。”顿了少时,“阿瑛,你说的是制衡,没错的,可不是还有正达么。”
韩瑛遽然一默,良久,嗓音沉了下去:“这意思,我们这就要到山穷水尽了?”
朱贞明合上了眼:“阿瑛,我们生在天家的,天翻地覆,就在一觉醒来的时候。”
良久,韩瑛朝窗外看了一眼:“到了传膳的时辰了,先吃晚饭罢,眼下被禁着,正好在府里逛一逛。”
朱贞明愣了愣:“什么?”
韩瑛又端起了瓷盅,一饮而尽,抹了把唇边水渍:“朱贞明,我告诉你,我们生在将门的,每一战前,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可这些生死之事我的父兄从来不想,有饭吃饭,有酒喝酒,这一回他灭不了我,下一回,我必去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