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回过神,避重就轻:“原来人人都知道他们两人不对付啊。”
“怎么是人人都知道,”刘奇一扬眉毛,“不过,我当然是清楚的。”
苏晓求知若渴:“刘大人果然深知朝事,个中究竟如何呢?”
刘奇清了清嗓子:“顾允与卢仕荣皆是二十九年那一科的,卢仕荣呢,本来二十六年便能赴会试,只是不巧他娘驾鹤西归了,才同顾允凑到了一处,卢仕荣少负才名,那一科,人人本以为会元状元于他是探囊取物,谁知半道杀出了个顾允来,说来也奇了,顾允乡试一般,到了会试殿试,却是文曲星下凡了,一路夺魁。”
“连礼部唐尚书都不吝下了句‘金相玉质,文如其人’的判语,状元也是张兰阶一力拟的,庶吉士馆选本是卢党的场子,可他也是公评第一,到底文章摆在那里,那一群大老,哪个先敢明面上不要脸呢?”
刘奇笑嘻嘻地摇头摆手:“入了翰林院,从策论到青词,卢仕荣还是没一样比得过的,可怜他本还想连中三元,却是甘蔗地里栽葱,处处比人家矮一截,换了你,你不恨?”
未几,苏晓听得边上没声了,连连点头:“原是如此。”
刘奇道:“你在听么?”
苏晓嘿嘿一笑:“甘蔗地里栽葱,处处比人家矮一截。”
刘奇却不言语了,少顷,捡起火箸,伸进炭盆里翻了翻:“到了刑部收敛点,十年挑灯寒窗挣出来的袍子,自己衣裳穿好了,再管旁人冷不冷。”
苏晓不料刘奇忽有此言,默了默,轻声应道:“我知道了。”
刘奇冷哼一声:“我看你是不知道的,人不吃些苦头,可不能知道事!”
苏晓不作声,半晌,刘奇抄起酒葫芦仰脖喝了一口:“行了,你自己的路自己走罢,我就祝你此去,前程似锦,衣绯横金。”
苏晓展眉一笑,迎着窗上纤亮的日光:“多谢。”
新做了公服常服,苏晓去刑部报到。
到了浙江清吏司见郎中宋仁安,四旬往上的年纪,圆长脸孔,薄眉毛圆眼,中等身量,浑身透着全没棱角的和气。
司中员外郎、主事与一干吏员亦在,宋仁安带她认了认同僚,又劝勉一番,末了指着角落一个吏员道:“他以后便跟着你了。”
苏晓含笑看去,那人埋头躬身道:“小人陈昭,见过苏主事。”行罢礼直起身,眼仍低垂着,不是那种特意的恭敬,看得出惯常便是如此的。
宋仁安又说了几句官话,其余人走了,笑眯眯看着苏晓:“衙门里头的规矩,新官上任,都是要摆几席酒的,只是,咱们顾尚书,想来小苏你也是知道的,两只袖子只能刮得下风来,这酒还是不摆为妙。”
苏晓道:“下官知道。”
宋仁安又笑道:“小苏呀,你可知咱们司上一个主事,现下在何处?”
苏晓道:“在服刑?”
宋仁安愣了愣,他这一问本是打算自答的,不想苏晓先说了,不由呷了口茶:“不错,咱们顾尚书正是温犀秦镜一般的人物,贪贿之事,可万万不能为之呀。”
苏晓躬身道:“下官一定谨记宋郎中教诲。”
她以为宋仁安的话到此完了,正要告退,不料他又呷了口茶,搁下茶盏,清了清嗓子,连篇累牍大论起来了,仿佛要对着她作一篇文章,题目可以拟作,论清廉为官。
苏晓认真听了少顷,省悟了,她是被提前招进刑部的,宋仁安自也清楚,只怕误以为她是顾允跟前的红人,这番大论哪是说给她听的。
苏晓瞅准时机,在宋仁安话缝里挤进一句:“宋郎中说得极是,若顾尚书知道,也必然要慨叹宋大人之清正廉洁。”
宋仁安忙摆了摆手,肃道:“立身清正乃是仆分内事,岂念区区浮名。”
苏晓笑着点头:“宋郎中说得极是,宋郎中若没有旁的吩咐,下官便告退了?”
宋仁安哈哈一笑:“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了,苏主事去自家值房看看罢。”
一语未了,书吏入内道:“大人,顾大人那边送了道手谕来,让苏主事去翰林院取庆嘉三十一年的策论集子。”
宋仁安又朝苏晓看去,笑意愈发浓了:“小苏呀,快去罢,可莫要误了顾尚书的事。”
苏晓揣着手谕到了翰林院。
依刘奇日前之语,庆嘉三十一年正是顾允在翰林院的最后一年,想了一路,也不明白为何教她去取他那一科的策论集子。
翰林院小吏看过手谕,到架阁库把册子找了出来,苏晓拿了册子向外走,半路翻看起来,果不其然,打头第一篇便是顾允的。
一看入了神,不防一只手倏然落下来,把册子一撮撮走了:“大太阳底下这么用功,看什么好东西呢?”
苏晓抬了眼,跟前人一身补鹈鹕的青袍子,眉眼倒英挺,只是一股压不住的粗气,如同瓷器烧到一半便急着出了窑。
苏晓拱手笑道:“在下是刑部的主事,奉顾尚书手谕来取这本策论集。”
这人却不肯还集子,只将她上下一看:“你是刑部的,我就说,怎么没在翰林院瞧过你。”说着走近了两步,背手弯腰,勾唇一笑:“你是新入刑部的罢,叫什么名字,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啊?”
苏晓愣了愣,这一笑,简直是那瓷器裂开来了,干笑道:“这位大人,集子顾大人急着要,下官实在要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