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今日结局,非你一人之过。世间污浊,是千万人之恶。”
命运所谓魔胎不过红尘透彻无情的镜像。世人将恶意加诸其身,便只能尝到反射的苦果。
澹台烬不再看手中的笔。
他抬起头,看着微生舒朝自己走过来。
脑海里的声音让他后退,心中的声音却让他上前。最终他在这无形的拉扯间立在了原地。
而微生舒还在向前走,丝毫不曾迟疑地越过了君子相交的距离。
他终于在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他终于可以抛弃那所谓的天命,抛开那些冷静自持、淡漠旁观。
他再趋近一步,直接将瘦削的青年整个抱进了怀里。
“别怕。”
澹台烬浑身一僵。
他并不习惯与人面对面靠得这么近。
他更不习惯这种几乎要将他包裹起来的温度。
但这个人是微生舒。
身体的本能快过意识,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手里的笔“吧嗒”落在地上,他却也没想去捡。
“我不明白……”他喃喃道,“微生舒,你真的很奇怪。”
“会吗?”微生舒毫不在乎这“奇怪”的评价。他抱着怀里的人,心中一个角落发出了满足的喟叹。“但我并不打算改。”
“……你不用改。”
如果他能够有喜欢的能力——如果他可以有喜欢的资格——他想,他会喜欢这样奇怪的微生舒,而不会喜欢周围那正常的世界。
微生舒笑了。
这笑声又似乎通过胸腔的震动传递到了他的心里。
“好好用你的天赋吧,我会陪着你。”他听见对方说,“不管你想对武宁王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但只有一点,你要记得——不可欺凌弱小、屠戮无辜。”
澹台烬并不觉得这是一个条件,因为它实在太过宽泛:“仅只如此?”
“‘仅只如此’吗?可是,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澹台烬不懂他话中的叹息。
他只是想:看,这人总是这样为别人考虑。也是因此,他竟还能对自己这样的怪物寄托善意。
那么,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可怜我、爱我,永远……不要背弃我。
“好。”他学着微生舒的动作,略显笨拙地抬手回抱,“我答应你。”
***
“不过,无论我想对萧凉做什么,你真的都不打算阻止?”
微生舒开始销毁残局(首先就是那个显眼的大蜂巢),澹台烬就跟在他后面,一边搓赤炎蜂的小肚子一边问。
微生舒颇觉有趣,反问道:“那你想对他做什么?杀了他?”
“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如果换做是我,可能不会选择这样做。”
澹台烬虚心求教:“你会选择原谅他?”
“不。我从不原谅伤害,正如我从不宽恕背叛。我只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就算是在说着这样的话题,微生舒的语气仍然很温和,“如果一个人带给我绵长的伤害和痛苦,我也会如此回报给他。”
这一点是他之前从没学过的。兰安与莹心教他忍耐与宽恕,但他既不愿忍耐,也不想宽恕。
或许微生舒的方法更适合他——可是,什么才能算是绵长的痛苦?他总不至于每天埋伏着去打萧凉一顿(还得斟酌着力气不能一次把人打死)。
折磨一个人竟比杀死一个人更难。澹台烬揉搓着赤炎蜂,因这个问题而陷入沉思。
微生舒看在眼里,更觉得他可爱。
比起一个人,他更像一只幼兽,生存的本能压倒一切。可也正是因此,他只是学习和模仿,却并不具有真正的恶。
世间极致的善在人心,真正的恶也在人心。这天地之间不会再有第二个种族,会将折磨虐杀同类作为乐趣,崇敬暴力与诡计,钻研罗织与刑罚。
“你可以去问问牧越瑶。”他给出建议,“她应该会很乐意帮忙。”
停顿片刻,他又说:“不过我想,还是换一个时间和场合更好,你觉得呢?”
***
宣城王府的婚宴惊魂不明缘由地发生了,又随着妖蜂的消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除去死掉的那几个倒霉蛋,其他人并没有直接受到赤炎蜂的袭击,最多就是有人跑得太急扭伤了脚腕,以及某家知名不具的大公子被亲妹在腰上踹出一块淤青。
哦,对,还有黎苏苏被妖蜂一路紧追,不慎摔进了坑里——鬼知道好端端的园林中为什么会有个坑——晕头转向之际,当初在半枕山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把她从坑里捞了上来。
感谢那小姑娘的天生神力。黎苏苏心想。
盛王听说此事自然恼怒,但他的恼怒更多在于妖物闹事使自己脸面受损,并不是真的在意死掉的那几个人: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罢了,他连名字都未必记得。有关心他们的功夫,他还不如去看看摔了一跤后磕到脑袋,以至失去了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忆的小女儿。
所以,在严令一干人等“追查到底”后,就把这事从自己心中拿开了。
但看过九公主回来,他左思右想,仍觉得有件事需要做个了结,于是唤来贴身内侍,吩咐道:“那个人在外面待得也够久了。既然不能为我所用,此番又与妖蜂之事有些联系,便借此机会除去吧。”
内侍心知肚明他说的是谁,于是躬身应诺。
很快,盛王收到了回报。
然而回报的内容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而是五皇子萧凉身染怪疾的消息。
武宁王府。
一阵阵凄厉的惨嚎从屋中传出来,曾经傲慢到不可一世的王府主人此时在地上翻滚痛叫,两只手在浑身上下不停地抓挠。指甲划破锦缎衣物,在脸上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头上的假发也在翻滚中蹭掉了,被烧没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一颗光溜溜泛着油光的脑袋在桌椅墙壁上撞出一块块青紫。
“殿下!殿下!”周围的侍女与侍从全都吓坏了,有人试图上去搀扶,反被近乎疯狂的萧凉一把甩开,“滚!都滚!去,拿刀来!给我拿刀来!”
没人敢真的拿刀给他,萧凉红着眼睛往一旁的桌上一扑,抓起削水果的小刀,二话不说就往自己身上划,口中癫狂自语:“对,挖出来——挖出来就好了!我要挖——”
“啊!”
这回惨叫的是被眼前血腥的一幕彻底吓呆的侍女。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什么东西从门外飞进来,一下把萧凉砸晕。
只是他虽然倒在地上,手脚仍在不受控制地抽搐。裸露的体表上一道道黑线出现又消失,就像有什么虫子正在他的皮肤下游走。
“还愣着干什么,”庞宜之心疼地看了看顺手扔出去的小鱼干,转脸对屋内慌作一团的人说:“还不赶紧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
挎包里的猫探出头:“喵!”
“乖,那个脏了,不能吃。”庞宜之灵活掏出另一条小鱼干,“来,吃这个!”
侍女和侍从:“……”
这人真的靠谱吗?
同一时间,远处茶楼的屋顶上,牧越瑶嘻嘻笑道:“这小道士才破不了我的怨蛊。想救那胖子,怎么也得要先生或者微生舒那样的修为才行。”
澹台烬静静站在一旁。
被妖气增强过的目力让他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王府中兵荒马乱的景象,但目睹这一切后,他却并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
牧越瑶察觉到他的沉默,转过头仔细瞧瞧他的神情,“你不开心吗?”
澹台烬只觉得自己心中毫无波澜。
“这便是复仇的滋味?”他疑惑道,“复仇……应该是开心的事吧?但我似乎没有这样的感受。”
牧越瑶好奇地问:“那你想想萧凉之前嚣张跋扈的样子,会不会觉得很可恶?他之前欺负你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很生气?”
澹台烬摇头。
他会想让萧凉死。但他并不能感受到何为可恶,也不会因为萧凉的言行而生气。
最多也只是有些不解——在他年少的时候,他不理解萧凉为何处处针对自己。
但后来这点不解也没了:萧凉针对自己,只是因为他想要如此;就像自己如今要杀他,也只是因为自己想要如此。
牧越瑶并不知道他这一番心理活动,目光便不禁带上崇敬:“所以,你对任何事——都会像这样没有感觉吗?”
难道说——无情道的天赋好苗出现了?
澹台烬认真想了想。
“也不是。”他抬手按了一下胸口,自言自语道:“……似乎在他靠近的时候,我的心会跳得比平时快些。”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并不讨厌这种不同寻常的反应,它让他有一种真切的、活着的感觉。
牧越瑶:唔,这个“他”还能有谁,必然是微生舒……雾草这是我不付钱就能听的吗?我该不会因为知道的太多被灭口吧!
然而——
“没关系,你要是有什么疑惑,可以说出来,我帮你参详参详,”她热情推销自己,“我在这一方面可有经验了!”
——在难得的八卦面前,她才不会被区区生命危险吓倒!
无巧不成书,此时在国师府院墙之外,也有一个人感受到了“区区生命危险”——不同的是,她确实快要被吓倒。
没错,这人正是春桃。
她颤颤巍巍地扶着梯子,慌乱地左右转头观察附近有没有人,扭头的频率几乎要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
黎苏苏边往上爬边安慰她:“你别慌啊。没事的。”
春桃完全没被安慰到。她手心冒汗,紧张到快哭出来,“小姐,万一被人发现就完蛋了——”
“嘘,你不出声没人会发现。”黎苏苏成功跨上墙头,小声指挥她将梯子拿走,“好了,你把梯子藏在那边的草堆里,然后就去街上的茶馆等我,我很快就出来!”
说罢她一翻身,跳进了小魔神住的院子。
这当然不是她临时起意。
那日婚宴上的惨剧被简单定义为妖物入侵,当时她就觉得不对劲。等她查到被赤炎蜂所杀的那几个人后,这点不对劲的预感就落到了实处——怎么那么巧,死的都是和小魔神有过恩怨的人?唯一没死的萧凉听说也突然生了怪病,有事没事就拿刀子划自己,一天三顿疼得生不如死。
她去打探过萧凛和庞宜之的口风,两个人好像都没有把这接二连三的怪事和澹台烬联系在一起,可她却觉得,这事儿和对方脱不开干系。
别人不知道小魔神的本质,多半会被他孱弱无力的外表欺骗,可她却不会。
然而,能驱使赤炎蜂那样的妖物,难道小魔神已经觉醒了力量?
可是不应该啊,勾玉不是说他没法修炼的吗?
黎苏苏被心中种种可能的猜测弄得彻夜难眠,终于在今天瞅准了小魔神出门的机会——说什么她也要来看一看。
叶夕雾武功稀松,约等于没有。所以她落地的动静不小。
好在院中没人,只有一只松鼠被这动静惊吓到,抱着松果一溜烟窜上了树。树上栖息的鸟儿扇了扇翅膀,很快又安静下来。
黎苏苏蹑手蹑脚靠近屋子,趴在门上听了听。
很好,没有声音。
她伸手推开门——
她和手拿书卷坐在桌边的人突兀地面对了面。
“二小姐。”
即使是这样尴尬的场面,微生舒还是很有礼貌。他合上书,微笑道:“清风朗日,缘何为梁上君子?”
***
新鲜出炉的梁上君子黎苏苏局促端坐于桌案一侧,整个人热气蒸腾。
微生舒给她倒了杯茶,开口打破了蔓延着窘迫的沉默。
“二小姐是打算来此调查什么事情吗?”
黎苏苏:“……”
现在摆在她眼前的有三条路。
要么她说自己是过来偷东西的——也就是承认自己道德败坏。
要么她说自己闲着没事翻墙玩——也就是承认自己智商有瑕。
这两个选择是如此地不靠谱。她最终头痛地放弃了狡辩,改为单刀直入。
“我其实——我是怀疑澹台烬和婚宴上出现的赤炎蜂有关系。”
微生舒说:“是吗?”
黎苏苏觉得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话。确实,他和澹台烬的关系看起来不错。
“我知道你可能认为我是在胡扯,”她试图证明自己的头脑清白,“但那天,你们并没有一直在一起——”
“二小姐,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微生舒平和道,“我只是觉得,就算你的猜测为真,那么在这件事上,阿烬有小错,却无大过。”
黎苏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因为震惊,她甚至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后退一步。座椅被她的动作带偏,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澹台烬驱使妖物杀了那么多人——这只是‘小错’?!”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简直要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难道她从来都看走了眼,眼前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光风霁月的国师,其实也是个隐藏的魔王?
但很快,她就听到微生舒不急不缓的声音。
“叶姑娘。”
——以往他总是叫她二小姐,带着点对小孩子的纵容。这是他第一次这样郑重地称呼她。
他说:“我一向认为,当对方以恶意待我,那么他就同时给予了我向他复仇的权力——人爱我,则我爱人;人杀我,则我杀人。这才是公平,不是吗?”
他又说:“所以倘若此事为真,那么我所言‘小错’,乃是他不该破坏六殿下的婚礼,而非他不该杀死那些人。”
黎苏苏怔怔地望向他。
她在他的温和中看到冷漠,却又在冷漠中看到悲悯。
“不是的……”在这样的目光下,她感觉自己的思绪骤然混乱,无意识地呢喃道,“他们只是凡人,几十年后,不过一抔黄土,他们的恶行自有天道裁决,而不应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妖魔之力虐杀……”
“天道没有善恶之分,它只在意平衡。”
微生舒将茶杯倒扣在桌面上,水渍一点点浸染出一个完整的圆。
他站起身来,“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让恶人被其恶行反噬,可对于那些受到伤害的人来说,迟来的正义已不是正义。”
黎苏苏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终于压制不住内心的担忧。
“但是,如果——”她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也是她压抑在心底、难以对人诉说的焦灼:“如果他今日能用这样酷烈的手段复仇,来日——”
微生舒停下脚步。
“不会的。”他说得平淡却郑重。“我会看着他,守着他。他没有得到过爱,我来给他。他不知道什么是善,我来教他。若如此,他仍犯下罪业,则我之过大于他。”
黎苏苏望着他的背影,恍惚觉得他正在步入一道深渊,可却又如此坦然,如此义无反顾。
她很想说:你可知道你承下的是谁的因果?你又怎么能指望魔神被教化、被规劝?
可是她不能。
五百年的时光是最大的秘密,哪怕献祭自己的生命,她都不能容许一点意外。
微生舒已走出门。他站在门口,明显是在等她出去。
黎苏苏沉默地往前走几步,跨过门槛。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这座小院,路过花园的时候,黎苏苏听到几句零星的歌声。
她转头去看,在湖边水榭中看到了一个她曾听说过的人:那个照顾小魔神的嬷嬷,月莹心。
“我听人说,她之前疯掉了。”
“确实如此,不过魇妖的梦境让她恢复了一些神志。她选择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我便帮她抹去了那些记忆。”
她以遗忘为良药,而这也确实对她大有裨益。
“我对阿烬说过此事。他告诉我,这位嬷嬷的心愿便是回到故土。所以再过些时日,等她的身体养好,我会命人送她归乡。”
黎苏苏的神情与她的心情一般复杂。
“小——澹台烬竟然也会考虑这些事?”
——他竟然还会记得旁人的心愿?
“阿烬并非不讲道理。”微生舒为她引路,“请。”
他们穿过回廊、越过庭院,走到府邸大门。
在道别之前,微生舒最后说了一句话:
“先圣有言,‘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在下一向深以为然。不知二小姐觉得如何?”
他并没有要黎苏苏回答。
黎苏苏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阳光温暖而热烈。她立于门前,怅然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