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会在梦魇之中等待着它的猎物。
***
澹台烬睁开眼睛。
一旁,景王与柔妃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景王欣慰道:“听说烬儿在逍遥宗的外门弟子中道行出众,资质更是出类拔萃。”
柔妃轻嗔:“学着玩儿也就罢了,怎么,你还真想让烬儿去修仙啊?”说罢,她自座中起身,走到他面前,“……让阿娘看看。”
她轻轻抚上他的脸,掌心柔软而温暖,话语中满是关怀与疼惜,“出宫这些日子,还真是瘦了一大圈。”
澹台烬迟疑道:“……母亲。”
他知道她是自己的母亲。
但他又觉得,他不该称她为母亲。
他的母亲分明已经……
已经怎样?
他想不起来了。这念头好像只是一阵毫无来由的心神不定。
“来。”柔妃亲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澹台烬低头一看,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桌边,面前的碗里,菜肴堆起小山。柔妃还试图往上再摞一筷子鸡肉。
景王在一边笑,侍立在一旁的兰安和莹心也弯起了眼睛。
“公主,用这个。”可怜的鸡肉还在“山顶”摇摇欲坠,御厨又送了菜品过来。兰安机智地顺手多拿了一个碗,帮自家公主解决了给儿子夹的菜堆不下的难题。
澹台烬只能看着另一个碗里的饭菜势不可挡地“拔地而起”。
景王对上他的目光,笑着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也确实瘦了好些,可见外头到底不比家里。既然回来了,就多吃点。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重要。”他饮了一杯酒,乐呵呵地说,“对了,还有件事要让吾儿知晓——在你修行期间,为父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新娘乃是盛国大将军叶啸之女。”
话到此处,景王放下酒杯,叹道:“盛景两国常有龃龉,此番结秦晋之好,以后也能少些刀兵。”
柔妃放下筷子,含笑道:“阿娘本不想给你草草定下婚事。不过如今你既为储君,婚事便关乎国本。叶家大小姐知书达理,还是个大美人,我想烬儿你会喜欢的。”
——叶家大小姐?
——是……谁?
奇怪的恍惚感又来了。
但他的嘴快过意识,不等他想明白,就已经说:“……全凭父王母妃做主。”
太阳照着亭下水波,漫射着令人眩晕的光泽。柔妃娴静秀美的面孔在这散落的光线中忽近忽远。
她笑着问:“烬儿,此番去逍遥宗修行,可有结识什么青年俊彦?”
他听见自己说:“盛国六皇子萧凛,与孩儿相善。”
景王的声音也好像在水波里摇荡:“……巧了,这次送亲来我景国的正是萧凛。你可与他好好亲近亲近……”
水坡、亭台、桌椅,一切都消失了。
他正与萧凛并肩走在长廊上。
两旁的宫人见他无不俯身,道一句:“恭喜殿下。”
萧凛笑着对他拱手,似乎还说了什么,但他没能听清。
他看了看身上的婚服,发现自己站在了大婚的宫殿之中。
正红的囍字贴在窗上,龙凤双烛高高燃烧。宫殿寂静,周围弥漫着淡淡的椒泥清香。
一个穿着靛蓝缉边大红织金绣凤锦缎衣裙的女子坐在拔步床边,盖头四角坠下灿金色垂缨。
澹台烬站在原地,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
空空如也。
他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他究竟忘了什么?
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吹得新嫁娘的盖头轻轻晃动。澹台烬走上前去,在碰到盖头的一瞬间,又猛然缩回了手。
不,这不对。他想。
什么不对?一个声音问他。
——哪里都不对!
就在这五个字浮现于心中的刹那,殿中骤起狂风,径直吹起了那赤红的盖头,盖头之下——
亦是空空如也!
那一身火红的嫁衣如抽去筋骨一般委顿下去,顺滑的绸缎流淌在被面上,浓稠的、腥臭的……血。
澹台烬抬头看去。
他看到面色苍白如纸的柔妃。
青斑爬上她秀美的面容,她睁着眼睛,眼仁泛着诡异的青黑。
她已经死去多时了。
鲜血浸透了她身下的被褥。
“不……”他倒退一步,只觉眼前的一切奇诡地扭曲起来。
“你这个弑母的孽畜!”暴怒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他转身看到了提剑而来的景王。
澹台烬在一片混乱中喃喃自语:“不,我没有害死母亲……”
可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不是的,她不是死在这里——她死在哪里?
他也不应该在这里——他在哪里?
然而剑锋已毫不留情地向他斩来。他倒在地上,感受到剑刃入骨的剧痛。
可是没有伤口。
既然没有伤口,血又从哪里来?
他张开手,鲜红的液体淋漓淌下,他已经分不清是生母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靛青色的褶裙从他面前经过,是兰安和莹心。
他抬手扯住兰安的裙角,后者冷冷挣开,厌恶地俯视他,扔下一句“怪物”后,带着莹心离开了。
总是如此、一直如此,所有的人来了又去,他永远被憎恶、永远被放弃。
他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和恐惧啊。
可是——
“别走。”
为什么他不愿再被人厌弃?
“……别走。”
为什么他不想再孤身一人?
一个修竹般的身影站在了他的面前。
“方才那黄粱一梦中,父慈子孝、众星捧月的滋味如何?”那人问。
“可那都是假的。离开了虚妄梦境,没有人在乎你,更没有人会爱你。”那人说。
来者在他面前蹲下。那张属于萧凛的脸上露出浅薄而讥诮的微笑。
“一直以来,你都在模仿我。希望和我一样,得到他人的认可。但方才在梦中,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父母的疼爱、唾手可及的王位……真是令我都羡慕的人生。”
“但是——”“萧凛”凑得更近了些,好似在认真端详他的神情,“你真的能感受到快乐吗?”
不对。萧凛不会说这样的话。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说这样的话?那个细小的声音这样反问。何况他说错了吗?你确实感受不到快乐——
澹台烬抬手捂住耳朵。
这没什么用,因为“萧凛”的声音还在继续。
“若没有你,你的母亲不会惨死,你的父亲不会痛失所爱;兰安不会蹉跎岁月,莹心不会受尽侮辱——他们都是你最亲的人,可是他们都恨你。”
不。他从没想过要害他们——
耳边“叮铃”一声脆响,声音很遥远,但又好似近在咫尺。
那是什么声音?像是玉石环扣在轻轻碰撞——
平安扣。
“……带上这个……我会去找你。”
“如果再遇到……记得叫我……”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挣扎着浮现,又有一股力量强硬地想将它禁锢泯灭。
他在这激烈的争斗中头痛欲裂,终于抓住了来不及溜走的一缕灵光:那是一个名字。
“微生……舒……”
刹那间,这三个字彷如一柄利剑,转瞬破开蒙昧的记忆!
澹台烬闭了闭眼睛,再转头看看周围的一切——“梦境?”
“是梦境。”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出现在身侧。
“萧凛”脸色难看地退开了。微生舒在他旁边坐下,“在找我吗?”
刚才的痛苦耗费了太多力气,澹台烬喘了几口气,勉强挤出两个字:“……魇妖?”
“魇妖编织的心魔幻境。”微生舒说。
他亲昵地覆上他的手,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平和地看着他,“你害怕吗?这样的过去和未来,这样被人怨恨着的命运?”
“我——”
“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况后海月?”微生舒轻轻一笑,“其实你那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对吧?其他人的生离死别、悲苦怨憎,在你心中引不起一丝波澜;尘世间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于你也如同过眼云烟——你只懂得保全自己,根本不懂得、也不在乎他人的痛苦。”
澹台烬的面色骤然苍白。
这类的话他听过太多了,比之更怨毒的诅咒他也听过太多了。
可从没有一次——他竟会因为几句话而感受到近乎窒息的痛楚。
“我懂……我都懂。”
撑在地上的那只手用力到青筋暴起,他几乎是活生生从心中剖出了一句染血的悲鸣:“我只是、感受不到——”
“你真让人觉得可怜。”微生舒神情悲悯,“你虽然活着,却体会不到一丝美好,甚至连痛苦都无法感知。你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给他人带来灾祸,让人厌弃憎恶。所以,你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微生舒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声音低缓而温柔:“但至少,你的母亲不曾怨恨你,她至死都爱着你。你想去见见她吗?听她亲口对你说,她很爱你——她会从这种命运中拯救你。”
相信他吧,他从没害过你,也从没恨过你。
不,别信——
相信他!
微生舒又靠近了一些,澹台烬往后一靠,几乎要被逼到床前的脚踏上。
他感受着对方拉过他的手,然后,一个冰冷的物事落入他的掌心。
他握了握,又低头看了看。
是一把开锋的匕丨首。
微生舒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你还在等什么?”
对啊,他还在等什么?
他想起无数个寒冷饥饿的夜晚,想起被他摔碎的琉璃神女,想起他咽下那些碎片时剜肉剔骨般的痛苦,想起数不清多少次濒临死亡的瞬间。
无边黑雾中,苍白燃烧的巨大双眸凝视着他。它说:“你要尝尽人间的苦楚,汲取无尽的怨恨;你背负着命定的诅咒,注定不得善终。当你的痛苦达到巅峰、生命走到尽头时,我会来接受你的献祭……”
可如今,他不想再等了。
他的手握紧了那冰冷的凶丨器。
微生舒坐在一边,温和地用眼神鼓励他。“萧凛”也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
他——
他的举动终结于一声清脆的“咔嚓”。
不是匕首割破喉管的声音,而是人的颈骨被折断的声音。
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咔嚓”一声扼断了“微生舒”的脖颈,然后再一下,扭了“萧凛”的脖子,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
“微生舒”与“萧凛”带着凝滞的笑容倒了下去,在半空中崩解成一缕缕黑紫色雾气,雾气中传来魇妖的尖叫:
“不——你为什么没有被困住!你——”
尖叫戛然而止。雾气被粗暴地挤压成了一颗凝实的黑球球。
澹台烬:“……”
充斥在心中的颓丧与无望忽然全部消失了,他默默放下匕丨首,看着真正的微生舒从渐渐消散的黑雾中显露身形。
他不知道微生舒在来此之前经历了什么,只觉得那一身清雅的玉檀色都压不住对方裹挟的寒气。
第一次。他第一次见到微生舒如此具有攻击性的一面。
他一直以为微生舒与萧凛是一样的。但在这一刻,他忽然发觉,两人并不相同。
萧凛是和光同尘、霁月清风。
微生舒却是云霓涵虚、沧波无涯。云的悠然与水的柔软皆是表象,至于那背后是什么,没有人看得清。
又或许……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梦境幻化的一切已经随着魇妖被擒而裂解消散。他们又回到了结界之中。
澹台烬依旧坐在地上,盯着微生舒思索,微生舒却以为他被魇妖迷惑住还没醒。
“没事了。”微生舒干脆屈膝半跪下来,抬手给他看那颗魇妖小球,“你瞧,都是假的。”
然而澹台烬没注意那颗球。
他注意的是刚刚拧断假微生舒和假萧凛的那只手。
骨头折断的脆响音犹在耳——不,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十分清醒了。
他扶着树干踉跄起身,哑着嗓子说:“我……我没事。”
微生舒伸手搀了他一把,另一只手随意一招,变出一盏晶莹剔透的小冰灯,把小黑球塞进灯芯。
“给。”他把这盏独特的魇妖灯笼递过去,“虽然没什么大用,但好歹能照个亮。”
“没什么大用”的魇妖球球在小冰灯里愤愤地跳了跳。
但除了让灯芯忽闪忽闪地更亮了几分外,果然什么用都没有。
澹台烬接过小冰灯,正看着其中左冲右突的黑球,冷不防身体一轻,整个人就被微生舒背了起来。
“……”他意思意思地挣扎了一下,“我能走。”
“嗯,我知道。”微生舒表示“赞同,但反对无效”:“可是路不好走。”
澹台烬便不再说话。
最后的自刎被打断,梦境没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精神上的疲惫无可避免,此刻他确实有些神思倦怠。
周围那样安静。他只能听见草木被踩折、藤蔓被衣衫拂过的细微声响。
他摇晃着手里的小灯,看着幻化出的藤蔓和花朵如梦幻泡影般消散,看着那些被困住的人在藤蔓消失后一个个倒在地上,看着两人所过之处结界自溃,虚假的晴空碎裂成万千残片坠落下来,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各种各样或惊恐或哀怨的扭曲脸孔在残片中闪现,俱是情思忧惧、人心梦魇。
微生舒背着他走在这烂漫而扭曲、堂皇而阴诡的梦雨灵风中,解释道:“这都是魇妖之前收集的人间怨憎悲苦。”
怨憎悲苦。
熟悉的字眼触动记忆,澹台烬不免回想起那一页旧纸和那一晚的故事。
“悲苦怅恨……众生篱落。”他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你是想起了转生瞳么?”微生舒笑说,“这些远远不够的。生灵非独指凡人,三界皆是众生。三界的悲苦怅恨,区区一魇妖如何能容?或许只有传说中的魔神才能承当。”
“什么是魔神?”
“是所见的反面,是无相的世间。”
纷扬的梦雨被远远抛在身后,结界之外,仍是深夜。微生舒在这寂寥夜色中说:“祂是罪业中永生的神明,不入轮回,难以消亡,因生灵的恶念永无止尽。祂是混沌中黯沉的底色,所见皆苦,全无欢欣,因这世间于他不过永夜。”
“是吗?那听起来,永生也没什么好……”
说话的声音渐低渐无。几番波折下,心神疲惫的青年伏在他背上沉沉睡着了。
微生舒听着耳边平缓的呼吸声,轻轻一叹。
“你说得对,永生确实没什么好。”
“神太苦了……好好做一个人吧,阿烬。”
别去承担神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