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绮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岳应瑕?”
岳应瑕死了?
……哦,六百年前的人,确实也难以活至如今。
眼前这位应该是个例外。
听见这个回答,纸人漆黑如点墨的眼珠骨碌碌一转,阴沉沉地盯住了她:“看来你认得她?老身果然没找错人。”
“十方大阵中有缘见过一面。”卫绮怀没想到时隔六百年竟然还能看见岳应瑕的故人,更没想到这位不光寿数长到了前所未闻的地步,还是这么一副古怪脾气,“可是,她并未告诉过我什么东西是十方大阵里的宝物。”
“我是她师妹还是你是她师妹?她告诉你作甚?”老人家翻了个白眼,“她告诉我不就得了。”
……挺有道理的。
亲疏有别,卫绮怀也放弃追问岳应瑕跟她要宝物做什么了,反正对方也不会回答,于是只道:“那您说罢,她要的这宝物究竟是什么呢?”
纸人转身,又在案上添上两杯茶,还象征性地推了一杯到卫绮怀面前,俨然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先说说这个十方大阵罢。你可知,十方大阵都是什么阵?”
她老人家爱互动,卫绮怀自然就陪着演下去:“略知一二,十阵都是劫数,其中二阵劫数无常,不可捉摸,其余八座则对应的是佛门奥义中的八苦。”
纸人摇了摇头:“这东西众说纷纭,也有个说法是,七阵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是前七苦。而后三处对应的是三毒——贪、痴、嗔——嘿,贪痴嗔惹出的劫数,说是无常,倒也合适。”
卫绮怀听着无趣,忍不住抬了个杠:“恕晚辈直言,听上去像牵强附会,三毒和七苦本是两个并不搭边的概念,为何相提并论,共置一处?”
“老天要难为人,还会一字一句地告诉你它究竟要如何难为人么?一言以蔽之,不过是人间危难,本就有其共通之处罢了。”纸人哼了一声,也跟着发发牢骚,“真要计较的话,老身也以为是牵强附会,世事本无定法,谁知道他们怎么附会上的——大约想的是既然勉强可以对得上,那便传下去吧,横竖先贤死得早,死者为大。在他们这里出个凑合的定论,还免得后世瞎琢磨了。”
“您跑题了。”卫绮怀语气幽幽地把她拉回正题,“既然都是前人自行追加的东西,那十方大阵具体是什么阵,很重要吗。”
“……”对方可疑地顿了顿,转而骂她,“你这年轻人脾气忒浮躁了!重要不重要的,你先听老身说下去!”
卫绮怀点头:“那您讲。”
“你既然听说了十方大阵是神印,那这自古以来,封印之中至邪至宝相生的道理,你可明白?”
“明白。”
“你知道的这不是挺多的么……”老人低低嘟哝一声,又道,“我猜你不知道这阵中的宝物究竟是什么吧?”
卫绮怀:“……”
卫绮怀:“晚辈方才自己招了,不用您猜。”
“年纪大了,耳背。”纸人毫无诚意地摆摆手,拿那同样是纸片儿的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翘起二郎腿,舒舒服服地卖了个关子,“老身给你个线索——瞧瞧这个,‘阵中至邪至宝相生’这句话是不是有些古怪?小年轻,用你那脑袋好好想一想,它是不是还暗藏着别的什么意思?”
她若能察觉得到其中的意蕴,那以前早该发现了,如何会等到今日?
卫绮怀:“前辈慧眼,晚辈驽钝,还请前辈明示。”
她摊牌得这么利落,完全激不起对方的好胜心。
老人家毫无得胜的乐趣,恨不得把自己这两袖纸片儿卷成大棒狠狠敲她一记:“我且问你,至邪至宝这两者是何等关系?”
“天地之中,既有正邪相生,也有正邪相克,是也不是?”
太哲学了吧。
正邪相生的意思是……相克者相生?
卫绮怀试探道:“是有这个关系不假……您的意思,莫非是这阵中的宝物,是和妖邪相克?”
“你若是只这么想,那便是彻头彻尾的庸人一个了。”老人家气还没消,索性大袖一展,无数纸屑在空中浮沉,卫绮怀定睛一看,正是两条彼此相嵌的阴阳鱼。
阴阳鱼旋转不息,在鱼眼之中,又分裂成无数个阴阳鱼。
“再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天地间正邪相生,是也不是?十方大阵中神魔相生,是也不是?这其中,又有妖邪自死而生,亦可说是生死相生,是也不是?”
卫绮怀若有所思——
从任何一点中都可以轻易瞧见,万物之间的联系,既是相克,也是相生。
这是大规则。
也是小规则。
那么,那所谓的宝物自然也该满足,自联系之中诞生的道理。
世间普遍联系的东西并不多……十方大阵中,它们又是什么呢?
“是生死?是阴阳?是雌雄?是福祸?还是……五行?”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正是五行。”卫绮怀说。
“你这反应还不算太慢。”老人家冷哼一句。
哪里哪里,不过是五生五克,加起来刚好能凑够十座阵而已。
“照这个法子推演,你总能知道那所谓的宝物是以什么模样存在了吧?”老人不耐烦地催促她,摊开掌心,“我见那是座海上的小岛,想来宝物是离不开‘水’的,那宝物是水中火,还是水中木?你可还记得,你从那里拿了什么出来吗?”
“水……”卫绮怀恍惚着,神识在自己的须弥芥子囊中来回穿梭。
她带回来的只有三样东西。
一枝梨花,一枚鲛珠,还有一块儿半月焱。
水中火?
不正是海底熔岩化作的半月焱吗?
只是……
比起十方大阵中的妖邪,这所谓的宝物,好像还是太弱了。
也太不稀奇了。
她拿出那枚蓝莹莹的珠子,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门道来,正想着要不要就这么让它被对方勒索过去,却猝不及防地被纸人动作极快地将它顺到手里。
老人家打量这东西半晌,那粗制滥造的两道浓眉忽地一攒,大失所望:
“就是这小玩意儿?已经被用过了!”
您还挺识货的。
卫绮怀点头:“确实是被用过了,先前这东西养出过一只玉灵,做了别人的替死鬼,现在那玉灵魂魄散了七八分,早已不在这里了。”
老人家更恼怒了:“那这东西还有什么用?师姐耍我?”
卫绮怀又点头:“巧,晚辈也想问呢。”
老人家抬起眼睛,目光如炬:“你也觉着是她耍我?”
卫绮怀:“……我想问的是这东西还有什么用处。”
纸人:“哦。”
卫绮怀乘胜追击:“前辈不是说它是宝物吗。可我至今都未能明白,十方大阵中的宝物,究竟为何会被称为至宝?它并非稀世仅有之物,被称为至宝难道只是因为它生于阵中,灵性充足?即便现如今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也还是如此吗?亦或者只是我拿错了,这东西本就不是宝物?”
她又问了一大堆问题,纸人并不回答,只以手抚眉,像是自言自语:“不可能,她从未出错。”
卫绮怀:“……行吧,您说不是就不是,那这东西您还要吗。”
老人家像是受了极大的挫败,像是看废物一般嫌弃地看着那珠子,抬手撇给卫绮怀,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低低念叨着:
“不成,不成,我得回去问问她。”
卫绮怀这次连无语都懒得无语了,只匪夷所思地瞧着阴晴不定的对方,十分担心老年人的精神状态,小声提醒:“她不是死了吗……”
“小丫头忒没见识,死了又不是不能招魂。”老人啰啰嗦嗦地骂了她两句,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到窗前,将拂尘一甩,整个人化作一片薄而小的纸人,从窗隙中飘出去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唯余卫绮怀目瞪口呆。
她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快步追过去,谁知刚将窗子一推开,就被扑面而来的扬尘呛了个半死。
待尘灰散尽,只见楼下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那小小一片纸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倒是她头顶,忽而传来了快意的笑声:
“本是来听个说书,谁料还撞见了这样一出好戏。卫姑娘,别来无恙啊?”
卫绮怀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方才自己一直没来得及仔细思考的那个问题。
吕锐是被魔族的气息吸引过来的。
可刁难她的那位老人家就算再怎么精通邪门歪道,到底也还算是个修士——只不过是个手段奇诡的邪修罢了。
所以……此处还有一位真正的魔族。
那人一开始便逗留在这里,一直未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