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吟闻言舒眉朗笑,接过了汤婆子捂在手里:“代我谢过长兄。”
阿烈应了一声,留了那小仆从在裴吟身边。
落叶听见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回头看了几眼,就见除了卫将军之子付骁外,萧家和裴家的侍从都给主子拿来了取暖的物件,唯独自己还在那前边瑟瑟发抖,尽管他身上的大氅很厚。
他刚要感叹周先生的严苛真是不惧寒冬,他的仆从碧青便带着汤婆子来了,毕恭毕敬道:“先生说了,少了谁的东西也少不得您的,您可别去抢别人的东西了。”
落叶呵呵一笑,接过那汤婆子后又问道:“老师在后边与靖平作甚呢?”
“先生与裴长公子手谈了一局,相谈甚欢,裴长公子还说,过些时日的冬猎,他意与先生竞比射艺,先生答应了。”
“嘿,等接到了萧家女公子,他哪还有时间和别人竞比射艺?”
落叶挥袖将落在身上的雪抖下去,免得雪花落到衣领里去。
“罢了,你回去替我谢过老师,顺带跟裴青说一声,萧家女公子还未来,劳他再与老师聊会儿……”
碧青俯首刚要应声,却忽觉脚下石子震动,起初还以为是脚冷出错觉来了,可他刚转身没走几步,脚下震感不弱反强,且耳边隐隐传来了骑兵铁蹄踏地之声,铿锵有力而悠远的回音近似太常寺镇国铜钟,磅礴的钟声在旷野星夜下虽不见其人,却可闻其气吞山河之势。
碧青循声望去,仍不见有人从远方而来,却见路上行人和他一样驻足远望,不约而同的举动像是他们都在等待同一个人。
突然后方城门大开,一队着禁军装扮的士兵齐齐踏出,驱赶行人,军乐仪仗紧随其后而出,自分二列为阵,只待军队至时奏乐迎接萧侯归都。
落叶诸人在仪仗列队前到了城门正中的位置,除却仍在病中不宜见风的裴家长公子裴青未下马车外,前头四人都将手中用于取暖的汤婆子等物件交于侍从手中,荆王女座下谋士周彦辞从裴家马车中下来,静立于落叶身侧肃穆神色。
此时风雪仍未停歇,落叶在这番庄严的阵仗中悄悄转头往城门上面的塔楼望去,就见本应同他们一早就在这寒风里站半天的右中常侍方涵终于现了身影,玄衣华服外披鹤氅,宦帽高立神色冷漠。
方涵笼袖端立于城门塔楼前,冷眼观望着被风雪掩住的天际,鹤氅的毛边遮住了他颈上那道浅色的疤痕,却丝毫挡不了城门高楼上呼啸的寒意。
一如当年大殿之上,满朝文武都拦不住那个年岁极轻、尚在孝中的小女娘拔剑直刺他咽喉之时,殿前那些状似护卫天子,实际上是在保护他和戚子辽二人的侍卫就像个笑话。
昏暗已久的天际终于随着风雪的渐歇泛起了鱼肚白,冬阳升起之时就见远方旌旗飘动,恢宏大气的隶书在其间镌刻下“汉”字,玄黑正红在空中飞扬宛若雄鹰羽翼。
为首的将领年纪极轻,手中持着一柄玄刃长戟,戟头上一只栩栩如生的银色虎头作张口咆哮之状,其座下所御战马浑身漆黑,一点雪白自眉心起直往那乌发鬃毛下延伸而去,尤似那巫山林下之雪。
那将领并未随着军阵缓步行进,反而亲率着一队轻锐骑兵向着雒阳城门奔来,城外那一望无际的旷野让他们如驰骋疆场般的肆意奔跑。
然在城楼之上的方涵和落叶诸人的眼中看来,这支朝着雒阳城门疾行而来的玄甲轻锐就犹如雪地里千里奔袭的狼群,气势汹汹地意将孤家寡人的庞大猎物围追堵截,待其无力抵抗时再群拥而上,撕咬其皮肉,痛饮其热血。
落叶诸人面对这队轻锐的态度总归是和方涵有所不同,彼时年轻的镇北武平侯本人与镇北军已至城门前,纤长的手指一拽缰绳勒停战马,君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缓缓声起的军乐仪仗,落叶几人立时下马几步行至侯女跟前,作揖俯首以礼待之。
“臣——荆州王世子落叶/建威将军付骁代朝中诸臣迎镇北武平侯凯旋!”
“臣太史丞萧子桓,代萧家族人迎侯女凯旋!”
萧子桓的声音紧随落叶与付骁之后,他此行便是代萧家在雒阳的族人来迎侯女,就如同裴吟是代他兄长来前头迎接一般。
“小子裴氏子吟,代兄长裴青迎侯女凯旋!”裴吟端端正正地对侯女行礼,而后又解释道,“家兄前日偶感风寒,虽亲至却又恐过了病气给侯女,故而着小弟在前边代为迎之,望侯女见谅。”
镇北武平侯萧子衿与亲卫们下了马,以军礼对面前诸人回以一礼,轻笑一声道:“有劳诸位寒冬风雪之时还在此相迎,萧某此行来去匆匆,怎堪得世子与诸位这般礼遇?快快请起,有话待我等入城避了风雪再说。”
语罢便率先扶起了诸人中大她一辈的周彦辞,而后才将落叶等人依次请起。
在扶起裴吟之时,萧子衿面上笑意比之方才的客套还多一点和蔼,只听她道:“当年在城门前与汝兄长一别时,彼此年纪都尚轻,如今一别五载,再见已是将要成亲之时了,不知靖平兄长如今可好?”
裴吟闻言一愣,正要应话之时却听落叶开口道:“萧娘子这五载来出征在外,雒阳的一些事情到了那边想必也传不真切,在您得到旨意归都的两个月前,裴长公子任职廷尉府左监的诏书就下来了,今后您二位同朝共事,有什么趣事想问的,找他就是。”
说完落叶便抬手一指众人身后那辆马车,只见萧子衿笑意更甚,轻声道了句“失陪片刻”后便径直往那马车走去,裴吟连拦都未来得及,就见那侯女一把推开了马车的小门钻了进去。
“诶!这不合乎礼!”
裴吟的呼喊随着寒风落雪飘进了敞开的车门里,车厢暖炉升起的暖意与呼啸的寒风对冲,融化了萧子衿颈子上的几点落雪,化作水露沁湿了她的衣领。
一双能摄人心魂的桃花美目带着错愕的神情撞进了萧子衿的眼中,俊美无俦的面庞在车内烛灯的映照下好似那最上等的美玉,叫人极想探手抚摸,因着侯女的突然闯入,那白皙的脸颊似泛起了一点薄红。
当年在城门前赠簪送别的世家长公子今时已二十有二,是男子最年轻气盛的年纪,在当年一众同龄人里就被称作新秀之才的人,如今更是风姿卓绝,无人比及。
一对俊秀剑眉下桃花美目似勾非勾,薄唇红润宛若涂脂,看遍周身全无一点病气,只看上去有些疲惫,故而这般能称得上美艳不可方物,叫人不敢接近的美貌在几分弱气的衬托下,竟有些不可言说的意味在里面……
“咳,侯女……这是在作何?”
裴青回过神后轻咳了一声,阻止了萧子衿深想下去的路,面上的薄红却仍未褪下,似是要待对方回答后才会渐渐消去。
“没什么,看看自己未来的夫君而已。”萧子衿别开眼,却并未起身离开,“婚期虽还未定,但依着我朝男女婚姻礼法,你我相见并不妨碍。”
“更何况,卿今日抱病,本该好生休养,却仍携兄弟到场相迎,如此有礼,自当来看看,当面谢过,不算失礼。”
裴青看着她也略有些不自在的侧脸,轻轻地笑了一声,一抬眼看见她发顶上还未化的落雪,鬼使神差一般抬手抚了去。
指尖抚过青丝,触碰到了一瞬凉意,很快便随着他的体温消融了。
经年一别,五载未见,当年老侯爷灵前初见时还未及他肩头的小侯女,今时看来就跟他差一个头了。
五载的战场风霜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要说有的话,那便是风吹日晒而微微变深的肤色,即使如此也遮不住她那天生自然的远山秀眉,眉下那双眼尾上挑的杏花美目也被衬托得更为澄澈明亮。
她在来时应是为了面圣所以特意收拾过自己,青丝齐整地梳成一个发髻用嵌着墨玉的发冠和一支银簪冠好,发丝间留着一种草药的清香味,裴青方才抚过其间的指尖也留下看一丝余香。
只见她面庞干净而无粉饰,那双澄澈的杏花目里暂且没有了任何算计之情,一举一动间武将豪气有余,亦不失名门闺秀之礼。
此情此景正如《诗经》所言:“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裴青收回了手,轻轻一笑,曰:“婚期虽未定,但不妨碍你我相处,为卿拂去肩上雪,邀君同于驾辕行,不算失礼。”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