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倾下无边墨色,脚下几处灯火稀疏。燃月长老眺望着远处融成一片幽幽暗影的霹雳堂,巡夜弟子提着灯往来其中,谁也不曾知风雨将至。
多少人手中无声无息翻覆,多少人却将无知无觉死于其中。
燃月长老半垂着眸,凝神思索着方才苏寐所言。
“若要永绝后患,必先要让……棋毁人亡。”
燃月长老喃喃道:“可他既执掌风云……那‘红尘剑’,又真的只是一把剑吗?”
毕竟他们当年,也只以为那人是一把剑啊……
烈火成灰、乌蝶折翼,只那人傲骨至今都不曾有半分摧折。
而且那位“红尘剑”,他记得她当初的模样,也深知她身上流着怎样不屈也不甘束缚的血。
“一转眼,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啊。”燃月长老忽然叹了一声,手指抵在眉间血玉月上,低低地呢喃着,“决明小教主,圣教的往后,可就都交给你了……”
江湖浩荡,生不由己,纵是厌倦,也只能于身死一刻方作安歇。
当年的约定与初心,大抵是早已远了。
波澜教主身死后,他已厌了这些,此次自请处理霹雳堂,也抱了赴死之心。
那个隐去的人名……他阖了眸,思绪漫延,慢慢爬上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从流年一角中拖出那段锈迹斑驳的过往。
那该不该说是孽呢。
二十六年前,圣教在他剑下元气大伤,苟延残喘之下,将多方江湖势力与朝堂设计在内一举逼他至死地。直到越走越偏的波澜教主以安氏为“神使”,起兵入主中原,才逐渐养回元气。可安氏身殒、烽火熄灭、血月黯淡,最终又是一败涂地。
波澜教主也死了。那夜决明小教主抱出波澜教主的尸身,一把火,焚尽了一切。
而那个人,就在烽火狼烟之后,拂着一身白衣坐镇棋盘之上,指点山河,烽烟熄时方停手作罢。
纵然势如水火,他也深陷为“剑”的宿命中不得脱。可无论是谁,都不得不对他叹一声,风华无双。
现在仔细想来,当年那些出色的少男少女虽各有风采,但拼凑起来,却隐约是那个绝世之人的背影。
裁得昆仑七尺雪,谢却人间万古天。
···
轻暖晨曦从树梢掠过,懒洋洋地洒在空寂幽雅的院落之中。尘埃在半空中浮浮沉沉,风吹过乱了一会儿,又悠悠地飘了下去。
院中一株梅树正葳蕤。
长安,昭行坊,霁月居。
白衣男子靠在轮椅上,拈了棋子却未落下,目光停在窗边垂下的几道枝蔓上,凝着。过了半晌他似是累了,阖了眸,随手将棋子又放回了棋笥中。
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探了探脑袋,拎着扫帚走了出来,在一旁站好。最小的颇为活泼,笑着朝着男子道:“先生!已经打扫好了!”
他回过头朝他们微微颔首,逆光下的眉眼温和清倦:“辛苦你们了。”
“师兄师姐他们……都不回来吗?”一个年长一些的少年踌躇着问道,“还有何师姐也走了,她……还会回来吗?”
“回来……”他呢喃着,忽然摇了摇头,“他们……”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剩下的话语尽数哽在了喉中,一字一句,若无数细细的砂砾,硌得人从咽喉到心头皆是钝痛。
游子远行、离人不归、魂魄亦于他乡停驻,如何……回来?
“也许吧。好了。”他轻声落了一句,推了棋盘,展开手边的一卷书,目光扫过其上字句文雅珠玑,“都坐下吧。我们上次讲到哪了?”
“先生上次讲到‘九三’,君子终日乾乾……”[1]
夕阳渐垂,红红地坠在天边,倾下一捧金红泼在院中。梅树上碧绿的叶子似是染了,一时仿佛满树红梅冶艳,风一过枝桠簌簌;而地上的婆娑树影拉的极长,缭乱地摇曳着,勾勒出一个个似是而非的身影。
恍惚昔日门前笑闹。
命悬一线的夕阳陡然坠下,夜色猖獗地席卷天际;风声也逐渐弱了下去,终于停了。
夜至了。所有热闹尽数退却,若一出傀儡戏掩了幕布,油墨喧闹无声退场。
可那些浓墨重彩,却板结凝固在了记忆中。
半生尘世风流、烟火涤荡,都在那破破碎碎的只形片影间。
他忽然低低地哼唱起一句唱词来,眉眼姿态清俊风流似乎不曾销去半分,恍然间还是当初风华无双、恣意人间的那一片朗月清风,却多了无法消去的沉郁凄怆。
“西窗霜落青石寂,问谁人,可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