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在近处将那张朦胧的脸看真切。
美,寂灭一般的美,了无生机。
皮肤是苍白的,不是透亮的白,是一个人常年缠绵病榻,不见阳光捂出来的白。
她是不健康的。
一个人病态到如此地步,竟还能有摄人心魄的美艳。
这一见,当年当今陛下为庸都第一美人冲冠一怒、上门抢亲的佳话便在她心中有了依据。
贵妃娘娘拉起陈良玉的手寒暄,她捧了一个精美的暖手炉,手掌是温热的,“你与云周可真是像,不过更像陈远清多一些。锦阁,你说呢?”
一旁的锦阁姑姑端详着她,温柔地笑,眼角挤出几丝细纹,“娘娘说得是,是像宣平侯多一些。”
贵妃娘娘眼角笑意轻柔,说话也浅。
传闻中她有疯疾,幽居于偏僻宫室,常认不得人。可她分明是正常的,只是身体过于病弱。
“当年本宫与云周,也就是你母亲,算得闺中好友,时常也因第一才女这个虚名争来抢去,后来云周将你外祖父贺国公开山自创的兵法《贺氏六卷》修订成册,忘了是谁敲锤定音,将第一才女的头衔给了云周。”
原来贺氏六卷的初本是母亲修订的。
当年外祖父一家遭难,便是这两册落于纸上的兵法惹出的祸端。
被人得到一册仿本,便捏造事实,诬陷镇国公府通敌谋反。贺云周仓促出嫁时,一把火焚尽藏书阁,从此贺氏兵法韬略传世再不落笔。
锦阁姑姑笑着,道:“可也将第一美人的名头给了姑娘你,倒是扁担挑水两头稳,谁也不偏袒。”
“皮囊最是虚妄,本宫争这个名衔做什么?”
贵妃娘娘也笑。
“那时你爹与你娘虽未定亲,却也是世人心照不宣的一对佳偶。后来遭逢乱世,陈远清上了前线,这浑货说什么上了战场的人,不知何时会马革裹尸还,迟迟不愿娶云周过门。云周就等,拖着拖着都成了老姑娘了,姑娘家能拖吗?这一拖,最好的年华便过去了。”
过了经年,还能听出贵妃娘娘对年轻时的宣平侯有多么不满,爵位官职的客套称呼也不屑用,直呼其大名。
一个不愿倾诉的人压抑了太久,忽而打开了话匣子,将往事倾倒、复述,不像是个好兆头。
但她除了倾听似乎也做不了其他。
这位贵妃娘娘与江宁公主绵里藏针的性子不同,她是真的没性子,没脾气。逢家族覆没,受夫君冷落这么些年,也看不出丝毫的怨。
她就那样坐着,笑吟吟的,像是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说起来本宫和你娘,命运当真是一个也不放过。本宫族中男丁守城被破,无一生还,没几年,你外祖遭人诬陷勾结北雍意图谋反,遭逢家难。本宫与云周年少时什么都要争一争,两家都出了事,反而谁也不较劲了。”
她说了许多话,那是她的少年模样。她对入宫后的一切绝口不提,也没从她口中听到有关皇上的只言片语。
锦阁姑姑再三提醒娘娘该歇着了,她说得尽兴,激得咳了也不愿停下来。
说着说着,她眼中底色变得悲凉。
“孩子,本宫今日想托你件事。”
陈良玉立刻道:“娘娘言重了,娘娘吩咐便是。”
贵妃娘娘拉着她的手又握紧。
可她是如此虚弱,再怎么握紧也没有力道。
“本宫在这世上,只有江宁一个羁绊,本来她在太子身前养着,我是无须担忧的,可眼下东宫……”
她顿住了,将不该讲的话咽回肚里。
“本宫居于深宫多年,早已没了什么可托付的故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与你母亲多年前的手帕交情能拿出来说道说道,今日见着你,便想借这份交情,为江宁做些打算。”
她又咳起来,稍一刻,她将掩嘴的帕子握在手里,陈良玉分明看到那帕子上染了血迹。
“江宁她,很喜欢你,本宫想托你往后看顾江宁一二,护着她,不要让人欺负了她去。”
陈良玉退出那间盈满药味儿的暖殿时还在飘忽,锦阁姑姑出来相送,待她走远几步才转身回了殿内。
感到殿内有些凉了,锦阁姑姑便叫小侍女多加了一个火炉,又取来一张白狐皮毯子围在贵妃娘娘身上,细致周到地侍候着,“娘娘,陈家姑娘虽说年少有为,可终究也是要嫁人的,将来深宅内院的,怎能腾出手看顾公主?”
贵妃娘娘被扶着躺下,方才说了太多话,精神乏了。
“你这些年跟在本宫身边,大事小事看得也不少,怎么就没瞧出来呢?那孩子走路阔步带风,挺背劲腰,打眼一瞧便知云周他们夫妇二人根本没想把女儿调教成懂礼知节的深闺妇人,是按培养将才的路子走的,为她谋的可不是郎婿,是前程。”
捂着胸口蹙眉轻轻咳喘,喘定后缓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她怎就不是男儿呢,真可惜,若是男儿,江宁后半生便有所依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