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昏闭,城门郎闻鼓声催促下钥。
阍人验了合符,便放了明黄色盖顶的车轿进宫去。
东宫的腊梅今年冬岁里开得好,谢文希折了两枝,凑近鼻尖嗅,幽雅清淡。
她捧了梅枝走去太子的乾清殿。
司馔恰好掬着茶盘从乾清殿撤出,谢文希上前验看,茶盘上踏雪寻梅的酥烙糕饼又是一口未动。
除夕宫宴后,太子为难民及肃贪攘军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时常顾不上进食饮水,也就疏略了谢文希,这才叫她得了空子离宫。
出宫时未呈请,擅自拿了东宫内人出宫办差的符,少不得要受责。
太子伏在鹤顶铜油灯下批复公文,谢文希抬脚进门,带进来一阵儿清寒。
将蜡梅枝交予侍奉的宫人,才屈膝跪了大礼。
“见过皇兄,皇兄新岁安康顺遂。”
“起来吧。”
久没听到动静,太子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抬起头,“出宫看个灯会,观览一下民间的烟火气也好。”
谢文希这才起身落座。
“近日事忙,还未问你,在宣平侯府习武艺习得如何?开春围猎可能射中猎物?”
谈及陈良玉,谢文希给出了评价颇高的四个字:误人子弟。
“哦?”太子在行笔的空隙中与她搭话,“宣平侯长女身手不俗,糊弄两下子也足够你用了。”
谢文希下意识捏了捏肩膀,哪怕酸痛已然消了,她也记得其中滋味。
“博闻广识者,未必是良师。”她如是道:“第一日什么也没教,只给了我一本书让我回去背,尽是些有形无神的招式路数,好在不算难,背熟一日足矣。”
“那第二日呢?”
“扎了近两个时辰马步。”
“第三日呢?”
“马步,端剑。”
……
太子将灯柄往近处移了移,耐心开导她道:“拉弓射箭最重要的是要稳,重心不稳便立不住,手不稳便射不准,她这么教你定有她的道理。”
“道理我是懂的,可我日日苦练,本以为能得她几句褒奖,谁知她竟说我灵窍未开。”谢文希自己解下氅衣,候在一旁的卫小公公顺势接了去,“岂非旁敲侧击说我愚钝?”
太子搁了朱笔,推开案上繁杂的公文折子,道:“她说得也没错,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和宣平侯过招了。人各有所长,你自有你的天地,不必与他人的长处攀比。”
谢文希道:“我没有与她相较,只想做得好些。”
太子听了这话没接下去,仰面摁了摁鼻梁,缓解双目的胀痛。
缓了一会儿,才道:“听闻你今日问南衙主簿调了十六卫的巡值册子,作何用?”
谢文希手指微蜷曲,交叠的手不自觉握紧,神色一派坦然自若,道:“只是寻常查阅皇城警卫的调度。”
太子显然不信她这套虚应故事的说辞,少有地在这个他一手培壅的皇妹面前露了厉色。
他谛视谢文希,平声道:“江宁似乎,很在意宣平侯家那位小将军。”
谢文希大方接话:“她与旁人,是不大相同。”
太子从奏疏堆成丘山的公案后绕来谢文希身前。谢文希个子小,又坐着,仰面才能看清太子的面门。
弁服沾了楠木的古朴凝重,钻进鼻腔叫人直想打喷嚏。
“你说为着三月春猎想学些骑射功夫,孤说为你寻太傅你不肯,只肯受宣平侯之女的教,孤也准了,可你在宣平侯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谢文希品出兴师问罪的味儿来,从椅子上起身,接着后退几步,屈身拜倒在地,“臣妹只提醒宣平侯,苍南之事叫他不要插手。”
“岂止?”太子猛提一口气,“陈良玉突然调动十六卫围府拿人,你敢说非你敦劝参谋?”
苍南民难,恸彻心腑。
姚家与陈氏所行之事他并非全不知情,隐忍不办多时,只待今朝逼得御史台联名上疏死谏,他便可顺天应时,查办宣平侯府,打散重整北境军防,使三州十六城不再听一人调令。
可陈良玉此举,一瞬之间便扭转了风向。本是权臣纵亲盘剥生民的滔天大罪,跃变成了大义灭亲的高义之举。
御史台的参奏便据实无依。
宣平侯府免受连诛,虽说陈远清引咎解任,北境军士裁撤过半,可北境军务尽数交于陈麟君,依旧是铁板一块。
太子罕见动肝火,乾清殿随侍的宫人内监皆惊惧不已,纷纷跪趴在地。
静了静神儿,太子平和下来摆手撵人,“都出去。”
殿内便只剩二人。
谢文希还在肩冷砭骨的地面上跪着。
虽说年关已过,可早春寒料峭,饶是置着三五铜炭盆,地上的寒气也能渗透衣料透进肌肤。
太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极了,唇齿开阖,终究狠下心没叫她平身。
“江宁,你可知道一个国邦,贪官只是蠹虫,权臣才是猛虎!”
谢文希双膝仍触在地面,却挺直了身子,驳道:“若论权,张相远比宣平侯更甚,皇兄要除权臣,何故又要保全张相?只因张家拥戴皇兄吗?”
“江宁,你愈发放肆了!”
“臣妹以为,宣平侯一生戎马,为大凜南征北战,赤壁鏖兵,不该遭此诬言构陷。”
“身居高位,仁慈之心不可滥用!”
“若当权者是非忠奸不辨,怕是会使天下仕子寒心,又何谈政清人和?时和岁稔,本固邦宁,都不该以诬良为盗、深文巧诋为根基……”
“江宁!”
“皇兄教授臣妹的一切,臣妹宿寐不敢忘,可皇兄此行此举,非大丈夫所为!”
“来人!”
太子连日昼夜繁冗,又未进茶米,叫谢文希言语一顶撞,登时头昏眼黑,扶着木椅椅背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