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上庸城开了宵禁,道旁树梢上挂满了花灯、写了字谜的布幡。
城中普通人家在这日也可携老扶幼,走出家门,走上街头,肆意赏灯游玩。
陈良玉换了便衣襕衫,仍配着刀上街巡视。
明日是陈麟君迎亲的日子,家里正忙得紧。本来大哥大嫂的意思是迎亲之事作罢,不办了,毕竟与苍南陈氏一脉同宗,一边白事,一边红事,也不像样。
陈远清缄默良久,敲锤定音,“办!该怎么办怎么办。”
上元节是大日子,城外又聚着大片难民,唯恐有人滋事,十六卫人手不够,临时加派,陈良玉不得不先公后私,领了命令出街巡逻。
上头将高观领出去协助谢渊安抚难民的人也调了回来。荥芮一个打杂扫地的,也充了数,配上刀还挺像模像样。
荥芮看什么都新鲜亢奋,见着舞龙舞狮的恨不能也进那狮虎皮里扭两把。
“老大,慎王殿下遭皇上训斥了。”他走着把听来的侧闻跟陈良玉扯闲篇。
“为何?”
“那夜突如其来一场急雨,慎王殿下领难民去了皇上的行宫避雨,叫人把行宫一座建到一半的殿宇拆了,捡着干木料当柴火烧,给难民烘衣取暖,次日天不亮就被宫里的公公带走了,回来的时候,我瞧着脸色是不大好。我给你留心打听着,一问才知道,皇上发了好大的火,给殿下劈头盖脸一顿骂。”
荥芮越说越气,越说越不理解,“这是好事儿,殿下做好事儿,怎的还挨了骂?高副统领也连带着叫罚了半月俸禄,这叫个什么事儿!”
这事陈良玉倒是听说了。
天威不可犯,拆了皇上的宫殿供庶民引火取暖,往重了讲是眼中没有尊卑,轻薄君父。
斥骂一顿,已是最轻的惩戒了。
虽说一切听起来都很合理,她却觉出其中有众多不合理之处。正如荥芮所言,心系子民,行善举却要受责骂,失宜,失当!
何况他还受了伤。
“殿下,应该挺委屈的吧。”
路过一个冒着热气的元宵摊子,迎面与高观一队人碰了头。
高观哼哧着气,一屁股坐在条凳上,“店家,上五……六七,七碗元宵,多盛点汤水。”摆手招呼陈良玉坐下,“统领,莫说殿下,我也委屈,弟兄们就没有不委屈的!奶奶个腿儿,忙活了好几天,眼见着难民控制住了,为了这么个破节日,把弟兄们全喊回来看破灯儿,调了禁军过去。弟兄们日夜不合眼的辛苦,功劳叫北衙那帮人抢了去!”
元宵很快端上桌,圆润绵软的元宵有序地沉在汤底。
陈良玉舀进汤匙一枚,吹了口气,咬下去,丝滑馥郁的口感充斥了整个口腔。
“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赏罚是非不在表面上。”
高观狼吞虎咽,一碗不多的元宵三五口下了肚,“咱十六卫以前也是风光的禁卫军,家道中落呐,沦落成了街头巡逻小兵。”
陈良玉笑了笑,“会让你风光回来的。”
高观将热汤“咕嘟”两口灌进喉中,不敢耽搁太久,提了佩刀就要去别处巡视,“风光不风光的另说,统领,属下刚被罚了俸,这顿劳您请了。”
“哎,”几人吃干抹净走了,留陈良玉和荥芮在元宵摊儿前凌乱。
“谁还不是被罚了俸了?”
荥芮忙将头埋在碗里,“老大你别看我,我就那两个铜子,上有老下没小的,您就别惦记着了。”
陈良玉叹道,一个也指望不上!
付了钱正要走,遇一乞丐拦路。
双目浑浊,头发蓬乱似一窝杂草盖在头顶上,更惹人注意的是,此人没有小臂。肘关节下几寸齐齐断掉。
不是天生残缺,是被利刃切下的。
陈良玉一瞬断定。
乞丐目光不善从头到脚打量了陈良玉一番。
虽自小混迹军营,可到底还是女儿身,陈良玉被无礼地打量盯得浑身不自在,正欲发作,那人先张口问道:“女子可是陈崇明家的?”
陈良玉见他唤陈远清表字,下意识握了握剑柄防御着,目光又落在空空如也的袖管,握了剑的手稍稍放松。
“正是,”她答道,“阁下何人,所为何事?”
乞丐道:“旧时故人,今落魄至斯,自知命不久矣,讨几两碎银置办身后事。”
“既是家父故人,不如随我到家中喝杯茶?”
“不必了,讨几两碎银就走。”
“请问,阁下姓甚名谁?”
乞丐嫌她问得太多,颇有不满,“既不愿给,老朽便告辞了。”
“等等,”陈良玉拍上乞丐肩头,稍一使力,手掌竟被震开。
此人有内力。
陈良玉扯下头上的玉质发扣,“今日带身上的几枚铜钱只够买碗元宵,这个你拿去当铺当了,能换些银两。暂且不论你真的是家父故人还是混迹街头的骗子,念你能叫出家父表字,你的身后钱,就算我陈家出了。”
乞丐“呵呵”一笑,收了那枚发扣,在灯火阑珊中踽踽独行。
天上一轮圆月锃亮,与月下不夜城交相辉映。
陈良玉抬首望月,赞叹月光如韶华。
再低头时,在人群中看到了谢文希。
身后跟着那位长相古怪的卫小公公。
除夕宫宴那天太子差人将她接回了东宫,陈良玉本以为江宁公主的习武生涯到此结束,便从此宫墙相隔,再不复见。
却又碰了面。
谢文希朝她走过来,“巡查呢?”
不然嘞?逛街吗?
陈良玉行了礼,道:“江宁公主,你怎会出宫?”
“自然是瞒着皇兄偷溜出来的。今日上元佳节,宫门会晚一个时辰下钥,赶在闭宫门前赶回去就是了。”
“臣女还未多谢江宁公主,与太子殿下。”
谢文希拢了拢斗篷,“为何要谢?”
“太子殿下送公主来侯府,只为习武吗?怕是一早便布好了局,只待时机叫公主来提醒我,弃族人,保父兄。”陈良玉道:“太子殿下想裁撤北境军防,集散我父兄兵权,直言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子。”
“慎言!”
“臣女知罪。”陈良玉躬身请罪,“臣女得了公主与太子的提醒,也容臣女多说一句,君就是君,储君,也是君王臣下。”
在绝对的高位上,再高深的谋略计策,一道圣谕下来,也会碎为齑粉。
太子今日从宣元帝手中削割了部分兵权,明日是否野心膨胀谋求皇位?
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陈良玉再弯腰,诚心请罪,道:“臣女僭越了。”
“此话,我定会转达皇兄。”谢文希逛灯会入了兴致,“今夜你既然巡值,便由你来护卫本公主安危。”
陈良玉道:“臣女领命。”
人头熙攘攒动,陈良玉怕她像去年秋那样叫不法之徒掳了去,目光一刻也不敢从她身上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