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你的。”
步入星历以来,局部战争仍然存在于世界各地,她成为军医的最后一课就是奔赴战火纷飞的地区,进行实战演练。
林望舒戴上无菌手套,为青年消毒完毕,拾起几支药剂,先后推入腰脊,神情变得一丝不苟,语气依旧轻佻,听起来吊儿郎当的。
“不过你也知道,我毕竟是军医,下手不会太温柔。等会儿你恢复知觉后,可能会有点疼,你要是忍不住疼可以局部麻醉。但是设备简陋,没有你的实时反馈,我可能拿捏不准,影响手术效果。”
瞧着二姐丢来的布团,林建军嘴硬道:“没事,我能忍住。”
林望舒揶揄道:“年轻人,话别说太早。”
事实证明,他的话确实说早了。
随着腰椎逐渐恢复知觉,痛感一点点蔓延全身,先是像蚂蚁飞虫啃食血肉,虽然难耐却也能忍。
突然,一阵剧烈疼痛席卷全身,就好像有一把刀不停刮过骨头。
青年脸色煞白,额头布满豆大汗珠,太阳穴附近青筋血管暴突直跳,咬着布团的唇止不住地颤抖,两手紧握成拳抓着垫布,闷哼声不受控制溢出唇齿。
林望舒目不转睛盯着自手环传输到星网屏幕上的影像,借助器具指引再生剂重连腰脊神经,额上亦是布满细密汗珠,在地心引力的作用往下落,滑过卷翘睫毛渗入左眼。
异物入侵眼睛,林望舒强忍不适,凭借自身超高素养,两只手稳如泰山,连轻微颤动都没有。
“你知道吗?元谦也来自共和国,出长安后他还派人跟踪我,被我反跟踪揍了一顿,蠢得要死。”
青年身体紧绷,显然忍耐到极限,怕他晕过去,林望舒故意刺激他,一双膝盖也用力抵着结实背肌,不给他挣扎的机会。
林建军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吐出布团,语气惊诧,气喘吁吁道:“元谦?明镜司那个元谦?”
“还有太后,”林望舒轻应道,“高晔身体里流着共和国人和魏人的血,他一直都知道林尔玉的来历,哈,哈哈,多么可笑。”
林建军蓦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说谁?”
“谁,还能有谁?”林望舒讥笑道,“你敬爱的君父,天启皇帝高晔。”
脑海中轰然炸开惊雷,一股凉意从腰脊直冲天灵盖,全身血液瞬间凝固,林建军仿佛被冻结在此前一刻,眼神麻木地望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思绪渐渐回笼,青年恢复些许神采,脸色变幻莫测,从困惑到震惊,又从震惊转变为愤怒,最终悉数化为深深的悲凉。
倘若君王没动杀念,即便人证物证俱全,纵然不好徇私,天子总能按下此事,拖上个几年,慢慢查清后还臣子清白。
何以从八月初七“东窗事发”,到九月初八尘埃落定,中间不过短短一月,往日刻意忽视的怪异涌上心头,青年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自幼仰慕尊敬的君父,他心甘情愿为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君王,指使家奴污蔑阿兄通敌叛国,将他敬爱的阿兄腰斩于市,促成他家破人亡跌落深渊。
天子杀他阿兄,假仁假义为他以九五之尊请求群臣,妄图他继续为他效命,玩弄他于股掌之间,他却蠢钝如猪,还在心里为帝王辩解。
他是人啊,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身体上的疼痛被心中的痛楚所掩盖,林建军怆然落泪,竟是癫狂大笑起来,悲愤至极。
“终于好了。”林望舒失力跌坐在地,抬起胳膊抹去脸上细汗,“得亏最初皇帝叫我给你治,否则就算有再生剂,你也没得救。”
紧绷神经骤然放松,林望舒瞳孔涣散,有气无力道:“又哭又笑发什么疯?不就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太阳底下无新事,你自己就是混官场的,难道还不清楚?不过我也能理解你,这件事确实需要时间接受。”
混杂复杂情绪的恨,比纯粹的恨更伤。
林望舒伸进衣裳里掏了掏,取出一支骨哨轻轻一吹,尖利哨声直冲云霄,三个少年从不同方向靠过来。
林望舒疲惫道:“建军儿需要卧床休养一个月,找个能住人的房子。”
吉日格勒说道:“昨夜猎鹿,我碰到一个破旧木屋,里面没住人,离河边还挺近。”
林望舒低头瞥了眼道心破碎的某人,摆了摆手道:“做个担架抬他过去。”
三个少年在烈日炎炎下挥汗如雨,远在千里之外的女郎端坐冰鉴旁,衣襟都透着凉。
她端起桌上苦药,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崔夫人眉心微蹙,似困惑,又似不赞成,压低声音道:“这事儿将来要是闹出来,你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我真是疯了,连这个忙都敢帮你。”
裴静文失笑道:“夫人放心,他不会怀疑夫人,因为有人会担起来。至于我的下场,从来不由他说了算。”
崔夫人叹息道:“我夫非天子心腹,无朝廷支持震慑不住骄悍牙兵,只盼将来调入长安任一闲职富贵余生。明眼人都知道节度使是他囊中之物,凭他对你看重,你早晚能封国夫人,何必执意如此?”
裴静文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欺我辱我折我脊梁,非我良人。”
她的良人在千里之外某个地方,与“天”搏命,苦求自由。这话裴静文当然不会对崔夫人说。
她笑着扯过话题,聊起崔夫人腹中孩子,特意捧了几句,哄得崔夫人心花怒放,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回到东二院已是黄昏时分,裴静文才跨过垂花门,便见换好轻便常服的苏勉迎上来,语气不知是关心,还是不放心。
“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裴静文弯腰抱起大肥猫,神色恹恹地朝正房走去,声音轻飘飘的,虚浮无力道:“刘娘子邀我寻崔夫人说了会儿话,后来刘娘子家中有事先走了,我嫌天热不爱动,特意等太阳落山了慢慢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