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至此的许云朝闭了闭眼,满脸写着酸楚与不忍。
许家上下六十二口人,无一例外均获罪押入天牢,择日问斩。
许云朝不曾料到会是这个局面。
那一战后,大越余党被尽数清理。圣上为绝后患,下令凡是与其有勾结的,不论亲疏远近,一律以协同谋反处理。
这首当其冲的,便是许家。
许家长女许惊雪,与那林子霖相爱多年,虽最后不曾成眷属,但来往始终亲密。许家又是沿袭了四代的将门世家,手握兵权,本就遭忌惮。
这一档子事发,圣上暴怒,连下三道圣旨,抄斩许家满门。
这处罚着实过重了些,加之许大将军为人豪爽,平日又恪守本分,忠诚之心别无二样,有些臣子于心不忍,上谏想为其求情。
然圣上处怒火横生之时,非但听不进谏言,还降罪于联合上书的几位清官,处罚毫不留情,显然是杀鸡儆猴。
于是满朝文武百官均低头不言,无人再敢求情。
许云朝缓慢地眨了眨眼,随吐气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圣上丝毫不顾情面,不念半分新劳旧恩,悉数发落。
就连她父亲许揽忠,那个战功显赫、深得民心的护国大将军,也免不了此罪。
百姓中也不乏怨声载道为许家鸣不平的,只是都被官兵封了口,压了下去。
朝中民间均无人敢再言此事,每日谨言慎行,生怕在这紧要时刻触了皇帝眉头,连累己身。
许云朝心中只一片荒凉。
她睁眼透过窗子瞧了瞧,知晓今日是快要过去了。而今日一过,便是斩首的日子。
狱卒前来发饭。
许家获此大罪,群臣官吏虽无人再敢言,但也并非真就此冷眼旁观。
可他们着实做不了什么,便只能打点关系一二,让许家人在狱中少遭点罪。
因而本就稍好些的上路饭,现下更是丰盛。
狱卒见许云朝阖眸仰躺着,便将饭置于许云朝身边,唤了两句,又可怜对方一般悄悄叹息,随后起身离开,去往隔壁牢房。
就连狱卒都不忍心催促。
可圣上却忍心叫整个许家去死。
许云朝说不出一句话来,耳边回荡着自幼耳濡目染之语。
她打小就被祖父与父亲教导,身为北梁子民,就该为北梁出生入死谋利益。祖父与父亲还教她,他们的天子是不可多得的明君,是赏罚分明之人,值得他们效忠。
这便是所谓明君、值得效忠之人所赐的结局么?
许云朝堵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自个儿缓了缓后,便一骨碌翻身坐起。
她心里难受,沉默着抓起碗筷,囫囵吞枣般大口吞咽。
“立功之人获罪至此,满门忠烈尽数问斩。”
“你竟还有心思吃饭?”
暗处的人终于走了出来,来到栅栏外,俯身轻问。
许云朝一愣,咀嚼的动作缓了好一会儿,随后自嘲般勾了勾唇,又一言不发地继续扒饭。
她不曾抬头去看牢外之人。
“许云朝。”
季瑞霄无奈唤着她,稍稍俯身,“别吃了,抬头。”
许云朝依旧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吃饭,当没人存在一般。
两人之间寂静许久,只剩碗筷碰撞的声音。
许云朝扔下手里的东西,抿抿唇,抬手捏起袖子,寻了块不算脏的地方,胡乱擦了擦嘴巴。
“随你骂罢。”
她平静说到,后又不管不顾地直躺下去,后背砸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自是知道外边的人是谁——宁王次子季瑞霄。
林子霖起兵前早已露了马脚,宁王奉命暗查此事,却在携证据返京时遭暗杀,殒命。
此事虽与许云朝无关,可林子霖与许惊雪有关,许惊雪又是许云朝的阿姐,那两人现已双双入土,季家的火气压不下去,只得撒在许云朝身上。
于是自许云朝入狱以来,不过两日,季瑞霄便已来了三趟。
可他偏又不是个不讲理的,说话做事亦不鲁莽粗俗。他除了第一趟时有些克制不住,情绪稍激动些外,其余两回均是冷静自持,不紧不慢插刀子。
他倒不谩骂,他只冷冷地将细枝末节放大,将许惊雪在宁王府的所作所为悉数讲与她听,又给她捋清整件事。
可谓是钝刀凌迟。
比起直白辱骂,这让许云朝更疼。
季瑞霄看着背向自己的人儿,无声叹息,“你可是在怪罪我向你撒火?”
“不是。”许云朝闷闷道,“我知我阿姐有错,宁王也着实是遭牵连,你朝我撒火,我认。”
许云朝一顿,又道:“可我现在真的好难过。能不能看在我马上要死的份上,先不骂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毫无底气一般。
季瑞霄沉默片刻,没应她,而是提了别的事:“我兄长死了。”
许云朝又是一僵。
“他一向清醒自持,却在情爱方面沦陷得一塌糊涂。”
他轻声说到,语气平淡,叫人听不出半分情绪,“他听闻许惊雪坠死后,便在房里关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今日忽然出了门。”
“出门时只有他一个,回来时却有好多人。”
“是我找的他。”季瑞霄停了停,似是轻笑一声,“许云朝,你知道我在哪找到他的么?”
不待许云朝回答,他便又道:“京都城墙。”
许云朝怎么也静不下来了。
她猛地翻身坐起,转头望向季瑞霄。
外边的光线稀稀拉拉地照进昏暗一隅,却刚好叫季瑞霄看清她那双通红的眸子。
她攥紧双手藏于衣袖中,粗粗喘气,“这也怪我阿姐么?”
“不怪。”
季瑞霄的回答令她有些意外,可下一瞬,他又补充着:“我只是说与你听,让你知道这一切到底有多荒唐。”
有多荒唐?
不过一场未圆满的爱情,竟扰得满城风雨,一代将门就此覆灭,还赔了圣上最器重的手足与亲侄。
是谁的过错?
她阿姐说过,林子霖与她是真心相爱,直到东窗事发前,她都未曾感受到他的虚伪与计谋。
于是她阿姐也陷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