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日硝烟散开,云水千重。
“怪物们逃跑了。”反应过来的小将举着断刃咆哮。
阮舒窈没让衍神兵去追,她立在城头,衣袂被腥咸的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一战,渤泽的海怪先锋并未讨到便宜,算是海怪入侵以来,北国的第一场胜仗。
众星捧月般,所有人瞩目望着她。
“神威!”小衍的这声呐喊像火星溅入东风,霎时点燃整片战场。
神兵天将对她臣服,这比战场上任何指令都更具威慑力。
阮舒窈抬手,沸腾的战场骤然安静。
接下来许会面临更加凶残的攻势,她请诸位将领到营帐议事。
安排好防御措施后,营帐内只留下了小衍和沈慕时。
一个是神兵首领,一个是天下兵马统帅,代表整个北国最强武力。
“用火油防御固然能有效阻击海怪,可绵延数百里的防御墙,全都用上火油,等于直接把国库敞了开烧,帝都的人,怕是不会同意。”沈慕时行军多年,军备损耗向来有度,国库的银子有难要,他再清楚不过。
“若真对上异象天神境,怕是连一成胜算也没有。”小衍模仿沈慕时为难的神色看着她。
阮舒窈目光微凝:“传令到帝都,就算是把国库拆了,此次的军备物资,也延误不得。”
八百里加急传到帝都。
长公主听闻前线守住了,心中巨石落下,趁开国库的便利,犒赏党羽,借机拉拢人心。
前线这边战备物资极度紧缺,集中起来的囚犯再次被推上城墙,协助工兵维修破损墙体。
大部分百姓在地方官吏的调度下有序迁移,也有的主动留下来帮忙做些杂事。
城墙上的吵声引起百姓驻足,虽听不清将领们具体在争论什么,但紧张的气息牵绊着每一个人的心神。
“这太冒险了,水师提督不在,贸然出海,恐是有去无回。”老将望向海面翻涌的乌云,瞳孔中满是惧意。
本来世人对海上的怪物避之不及,阮舒窈却提议转守为攻。
她神色坚定:“渤泽指挥使尚未露面,战局全由他们掌控,只有夺回主动权,方可探出他们的真正底细。”
“万万不可,防御墙修缮尚未完工,若此时出击,惹怒那些怪物,他们拼死突袭,再难抵挡得住。”老将忧心忡忡。
海怪们的确有些实力,现存火油不足以与之交手。
见阮舒窈迟疑,小将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是啊!时机不对,攻不得。”
“不错,北国不能打没有把握的仗。”
“反正我是打不过……”
议论声不大,并且时不时看向衍神。
小将抬头间正撞入衍神眸低,那是一双泛着野兽般精光的眼,被他看见时,只觉自身渺小如蝼蚁,任何花招都将无所遁形。
仅仅一眼,便叫人寒毛倒竖。
衍神幽幽别过脸,眸光落在阮舒窈身上时,温顺得像是只来报恩的狐狸:“你大胆去做,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有那么一霎,她很庆幸能听到小衍这么说,只是前路实在凶险,令她难以决断。
沈慕时向她行了半步:“战场瞬息万变,事不宜迟,就由我领兵前去叫阵。”
天下兵马统帅亲自出场,决心很大。
小衍也向她行了半步:“投石问路,让我做你手里的石子吧!”
这也要争?
阮舒窈先后看向他二人。
兄长沈慕时虽不及小衍神力,但十分善兵,经验老道。
只是,他一腔热血,若真遇上渤泽大军,定会拼死抵抗,他逃不掉。
思虑再三还是选了小衍。
翌日。
谢友亮借兵赶来,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还以为是帝都的军备物资到了。
得知前因后果,擎天鹏骂骂咧咧:“乐华这娘们,心可真黑。”
十万兵马全数安顿完已近日暮,暮色像生锈的铜汁坠入大海,海天相接处渐渐浮现浓雾,一大片阴影正往防御墙这边移动。
营帐中的青铜罗盘像是受到干扰,磁针疯狂倒转。
“什么声音?”谢友亮警觉地冲出营帐,正见一只宽约三丈的巨型飞禽从头顶掠过。
“那是什么?”老将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种凶禽。
凶禽俯冲掠过雉堞,翅尖掀起的罡风将数名瞭望兵卷向半空。
“用火弩。”阮舒窈飞身往城楼跃去。
迟疑的瞬息,一只凶禽俯冲而下。
“啊--”弓|弩手齿间惊恐的尾音被巨爪捏碎,他都没来得及对准。
巨爪掠过之处,砖石迸裂。
很快,成群的凶禽在防御墙上空盘旋,投下的阴影如乌云压城。
当暮色完全吞没海岸,战场上已是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深夜火光如昼,被掀翻营帐的士兵们正在收拾残局,势不可挡的凶禽仍在雾霭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仿是宣告这场杀戮,才刚刚开始。
祸不单行,阮舒窈营帐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受伤的红甲神兵。
这个红甲神兵编号是五百,他用密语告诉主人,首领被擒,渤泽领域使指明要阮舒窈前去谈判。
渤泽无敌傲慢,谈判目的不纯。
可小衍被擒,她没有选择,只得连夜召集众人商议此事。
“长鱼孑阴险狡诈,善变多疑,神女千万莫要上当。”谢友亮提起渤泽领域使便是头皮发麻。
“你曾与之共事,可有法子对付他?”阮舒窈神色认真,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严肃。
谢友亮却莫名想笑,这好比是狐狸曾被派到鸡笼当值,如今主人却对公鸡说,你和狐狸一起共事过,可有法子让他打鸣?
“微臣无能。”谢友亮掩面。
“且让我去会会他。”擎天鹏火冒三丈,冲动的站了起来,摇摇欲坠的营帐彻底报废。
让他去骂死长鱼孑。
阮舒窈感觉太阳穴突突。
一旁谢友亮作揖,赞许恭维的话还未及出口,阮舒窈打断他:“那便由提督大人,与我同去罢。”
谢友亮噎住,他实际想说的是,‘擎天鹏不愧为金乌城第一猛将,真正的英雄盖世,就让他,去灭一灭那长鱼小儿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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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鱼孑亲自到船头迎接。
态度谦和的像是战败方,他料定阮舒窈会来,提前备了酒菜。
船舱布置极为奢雅,轻纱幔帐随风摇曳。
歌舞退去,矮桌上的佳肴纹丝未动。
长鱼挑眉看她:“不合口味?”
“何必拐弯抹角,有什么要求,可以直说。”合不合口味,阮舒窈都不敢吃他的东西。
长鱼孑轻笑:“你觉得,我会说什么?”
“交出衍神兵,我要确定他安全。”她一直没有感应到小衍的心跳,要么是离得太远,要么他死了。
“那个叫阮星辰的衍神,实在不值你如此忧心,你若真想见他,可以跟我回渤泽。”他笑着补充:“君主很看重他,要收他为义子。”
这番循循善诱的话,阮舒窈辨不出真假,她能确定的是:“你们从未打算放他?”
所谓的谈判只不过是为了诱她来此。
长鱼孑:“那又如何?”
“为什么是北国?”阮舒窈抬眸睨视少年。
从三百年前,十八皇子燕沂岚带回渤泽圣女开始,他们就从未停止过搜寻新大陆,费尽力气在海上开辟航线,如果只是为了掠夺奴隶,代价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一旁的谢友亮还未反应过来。
长鱼孑目色微凛:“可曾听说过山河印?”
她摇头:“不曾。”
长鱼孑潜伏北国时期也没查到有关山河印的任何信息。
他并不打算隐瞒:“相传,山河印是上古神器,蕴含大地之灵,可平复山川异动,镇压地火水风之灾,亦可滋养万物。”
阮舒窈猜测,是渤泽大陆累年遭受地质灾害,他们需要山河印镇压。
并且认为,北国拥有这种上古神器。
他说:“想必用不了太久,我就能翻遍北国的每一寸土地,总能找到的。”
阮舒窈神色平静:“拭目以待。”
长鱼孑扁嘴,慵懒姿态靠坐宝位,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扶手,多少带着些轻视意味。
这时船舱响起怪声。
只见一个黑影从角落走出,玄铁打造的右脚,落地声很重。
阮舒窈淡淡扫了一眼,瞳色微暗。
“千夜。”长鱼孑眸光熠熠:“还不给沈二小姐斟酒。”
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让谢友亮心中浮起一层不安,侧脸看向阮舒窈,她面色沉着,仿佛见到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与她毫无相干。
长鱼孑打量她许久,嘴角笑意恶劣:“我为炼制他,费了多少灵丹妙药,却险些命丧他手,我很好奇,你是用了什么方法,能让他抵抗住定海螺的威力?”
那双阴鸷眸光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神色乖张:“再试一次。”
阮舒窈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垂眸便看见千夜脚踝上的锁链,每行一步,铃铃作响。
千夜屏住呼吸,伏低身子为她斟酒,平行的视线里,她冷若冰霜,宛若月下初绽的雪莲,像是怕亵渎了她,千夜迅速收回视线,可脑海里那副沾了薄汗微微颤抖的娇躯令他百爪挠心般难耐。
他忍不住看她。
赤裸目光过于炽烈,阮舒窈眸中寒意更甚,并指虚化出的利剑几乎要穿透千夜掌心,酒壶碎片擦破他面颊,洇开一丝血红。
千夜却恍若未觉,眸低欲念浮动:“为何还是不肯饶恕我,你就那么恨……”仿是对抗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他突兀地咬紧牙关,未尽之言碾碎在齿间。
长鱼孑森然,心中已有了答案:“沈二小姐,今日当是故人重逢,可好?”
阮舒窈对他窥视猎物般的戏码,毫无兴致:“这么说,你要我来谈判,不是为了报仇?”
长鱼孑:“自然。”
她神色揶揄:“不气险些丧命了?”
几道复杂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她身上。
谢友亮暗暗抹汗,口中发苦。
海风灌入舱内,千夜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她总是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轻易便能吸引住男人目光,哪怕是并不友善的揶揄,也能挑动起千夜的妒意,为什么有资格与她谈判的人,被她揶揄的人,不能是自己?
曾经这些他都拥有过。
“我可舍不得,生你的气。”长鱼孑看上去心情转好。
她趁机提出离开:“叨扰许久,那我便告辞了。”
长鱼孑眯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谑笑,让人捉摸不透:“你该明白的,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过去。”
这是没得谈了?
她下意识看了谢友亮一眼,两人同时掀翻矮桌。
一时间,舱内菜叶翻飞,汤汁四溅。
阮舒窈未有半分凝滞,掌心真气袭去。
在她爆发力超强的攻势下,长鱼孑并不轻松。
召唤:“千夜。”
真气流转间,阮舒窈衣袂飘动,细微娇喘衬得那纯美面容愈发魅惑。
千夜失神,迟迟没有动手。
长鱼孑捏紧定海螺,索性放弃抵抗。
就在阮舒窈凝聚的真气将要刺穿长鱼孑胸膛时。
一道强大冰冷的威压震得众人直不起身。
像是碾碎了五脏六腑,阮舒窈口中吐出鲜血。
她身后的谢友亮直接震晕过去。
千夜体格特殊,勉强还能撑住。
只有长鱼孑,完全不受这道霸气影响。
阴湿目光掠过她皙白如玉的颈侧,细细观赏着眼前柔美至极的女子。
她痛得簌簌发抖,仍在暗自用玉清回元诀滋养受损经脉。
然而在异象天神境面前,越是运功,死得越快。
长鱼孑提醒她:“你这般挣扎,不过是徒劳罢了。乖乖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她没空理会。
玉清回元诀不起作用,换运渡厄经。
“若再不停下,我即刻命翼禽,直入云州城。”长鱼孑很少见人能在异象天神境面前撑这么久。
鲜血自她口鼻涌出,她神智发溃。
长鱼孑伸手掐住她脖颈,迫使她卸下功力,同时替她承受了一部分威压。
仅仅是很少的一部分,长鱼孑便有种灵魂剥离的感觉,他艰难开口:“荆棘长老,连我也要杀了不成?”
虚空中碾过一声轻嗤,强大威压散开。
生死危机解除,长鱼孑渐渐缓过劲。
长鱼一脉在渤泽拥有两位异象天神境强者,族氏后嗣单薄,长鱼孑自小养在君主身边,是长鱼一脉的既定继承人。
君主恩赐强族无上荣耀,同时也心生忌惮,此次进攻北国,需越洋跨海,许多决策君主难以掌控,于是派出荆棘氏天神境强者辅助长鱼孑。
名义上说是保护他的安全,可对方毕竟是天神境,岂会随意受他驱使,也只有性命攸关时刻,对方才会看他一眼。
他替阮舒窈承受的那部分威压,也是荆棘长老对他的教训。
长鱼孑虽是小辈,可被他看不上的荆棘氏教训,心里无名怒火翻涌,恨不得即刻将这羞辱百倍奉还。
匐在他脚边的女子娇息微微,仿是轻易便要香消玉损,湿润长睫轻颤,一下下扫在他心头。
怒火压下大半,他幽幽转身。
死士如鬼魅般出现,双手递上一枚朱色药丸,长鱼孑倒入口中,原本清隽眉眼泛起妖异潮红。
见状,千夜踉跄起身正要后退,却被他一脚踩在地上。
“喀啦——”
骨骼错位的声响清晰可闻。
少年沙哑声线裹着黏腻低笑:“方才看戏时,没想过杀我?”
疲冷神情仿是在看一条无足轻重的野狗。
千夜掩下阴郁视线,一言未发。
长鱼孑重力踩在他肩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定海螺。
被无数毒虫蚕食的滋味,生不如死。怕是再硬的拳头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千夜仿是被刨了肚皮的鱼,要死没死的。
折磨得没了意思,长鱼孑正要抬脚……
千夜突然亮出薄刃,割破长鱼孑脚踝的同时,一道凌厉劲气从他掌中迸发。
死士及时现身阻挡。
长鱼孑眼底腾起杀意:“千夜,莫要忘了,你的小命还捏在我手上。”
“是你说要再试一次的?”千夜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你把我炼成这副模样时...就该想到...”
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引得长鱼孑上钩。
就在长鱼孑准备上前时,他夺过定海螺,纵身跳入大海。
“去追。”长鱼孑推开一众死士。
冷血的毒蛇本就是养不熟的,何况那个千夜,已经背叛过他一次。
他曾亲手卸了千夜的腿,又亲手为他做了义肢。
他不喜欢千夜身上的书生气,遂把他炼成一副怪物模样。
留千夜在身边百般折辱,也许是觉得他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
两道人影晃动。
长鱼孑抬眸,正见阮舒窈谢友亮要往舱外走。
门窗砰的关上。
舱内视线阴沉。
“李修臣这种贱人,你都可以委身,为什么我就不行?”长鱼孑向前逼近,颇为不平。
当过山匪头子的谢友亮闭眼上前,张开双臂拦住长鱼孑,大有一副你想做什么,尽管冲我来的架势。
“……”他一脚把谢友亮踢出舱外。
阮舒窈忽然想起燕宁说的那句,他不懂男女之事。
他所有的表现都像是在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强大,无可替代,证明自己是个男人。
又或者说,他在模仿,模仿他内心深处觉得优秀的人。
“说话。”他太想知道原因,太想探索。
阮舒窈:“我不喜欢……”
“你不曾去过渤泽,怎知你不会喜欢?”长鱼孑极为自信。
“我是说,我不喜欢你。”阮舒窈音色清冷。
“你撒谎。”
女人向来口是心非。
阮舒窈换句话问:“那你说说,我为何要喜欢你?”
长鱼孑口出狂言:“燕宁虽贵为北国君主,却不及我,他十九岁时,可有我这般模样?”
十九岁的燕宁,刚开始投效军营,满打满算是小兵。
阮舒窈心里觉得他幼稚,嘴上表示不服:“燕宁二十二岁登基为帝,不妨展望一下,待你长鱼孑二十二岁时,可能对渤泽君主取而代之?”
似是戳中软肋,长鱼孑周身再次腾起杀意。
就在他即将触到阮舒窈的刹那,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而来。
“铛——”
玄铁相击震得耳膜生疼,长鱼孑眼睁睁看着自己右臂被剑气斩断。
断骨处鲜血喷涌。
“呃--”长鱼孑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声。
舱外海风吹进来,吹得帐幔翻飞。
玄色龙纹锦袍的男子,右手提着滴血的龙吟剑,一步步逼近。
剑刃上似是凝着经年不化的寒霜,映得青年肤如雪白,俊美无俦。
阮舒窈回眸看他,盈盈秋水般的眸光缱绻旖旎。
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
青年揽住她纤柔腰肢,她好轻,像一朵软绵绵的云。
阮舒窈闭上眼眸,若未记错,今天才满七七四十九日。
他还是,提前离开了浮屠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