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了?”赵璟疑惑地问道。
漱玉真人是二十年前离宗并杳无音信的——那时他都还没出生,按理说不该见过他啊。
青年眼神里似有几分复杂的意味,正要开口,忽而一阵地动山摇。
他只道:“这里快要崩塌了,走。”
飞舞的沙砾穿过他半透明的元神,如水般的灵气蔓延开来,如同丝带一般往迷宫中不断延伸。
漱玉真人闭着眼睛,灵气却如同有向导一般顺着迷宫交错繁杂的路寻找着出口,地下的巨大迷宫,枯骨堆叠的黄沙之厅,潺潺银水,万剑之冢……
他睁开眼,千万股灵气消弭于无形,只留下一股,指向了最安全的出口。
“顺着灵气走。”漱玉真人伫立在原地,半透明的身躯渐渐模糊起来。他看着两张年轻中带着单纯的脸,又道:“注意安全,别让师长担心。”
这句话很平常,但在此情此景,就多了一番让人悲伤的意味。
他连身躯与完整的元神都没有,看着同天下所有无情道一般冷冷冰冰,却保护着两个素不相识的后辈,毫不怀疑地将私藏的信物托付给他们。
赵璟与燕流云皆行了一个独属道清宗的、弟子对师长的礼,不多废话,携着那装着金凤钗的木盒,沿着水丝带般的灵气疾奔而去。
一路墙皮不断剥落,暴露出深黑如铁的内质,这迷宫初进时还宛如静谧的无人之地,此刻已经露出越来越多狰狞的疤痕。
漱玉真人给他们指的路没有经过那一片骷髅,而是直通迷宫内一处裂开的天花板。
燕流云看着那裂口,莫名其妙的方向感忽而发挥了作用:“这不会是花园里那处塌方吧?”
“能出去就好。若是摘星阁真要销毁此处,我们得尽快。”
赵璟想到那黄沙掩埋下的数百具骷髅,和漱玉真人半透明的元神,顿觉时间紧迫、心口沉重,仿佛有如风白驹在身后无形地追赶着。
如果这片地下的黑暗王国真的被掩埋破坏了,所有枉死的魂灵不就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吗?
燕流云估摸了一下裂口的大小,果断道:“你先上!”
那裂口只是地质变化造成的裂隙,并不是正儿八经的洞,赵璟的灵气属性优势在这时候就显现出来了——小范围爆破不在话下。
终于从大地深处爬出来时,果真如燕流云猜测的一样,这道裂口直通夜色幽暗的花园,那白天里突如其来的塌方,实则是地底崩塌震动的产物。
燕流云紧随其后,刚探出一个头和半个肩,就被卡住了——他有一半的异域血脉,身形实在宽广得多。
还不待解救被卡住的小伙伴,赵璟就透过面前掩映的花丛,不远处花前月下立着两道身影,其中一道赫然是明晃晃的摘星阁装束!
他赶紧将正努力把自己拔出来的燕流云又按了下去。
这一冒头就要被摘星阁弟子逮个正着了!届时他们怎么解释,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后花园双双打地洞?
—
半个时辰前。
与仰慕已久的剑道前辈能聊得如此投机,莲玄星实感飘飘欲仙,幸福得仿佛已经掌握原地漂浮的奥秘,都感受不到脚下地面的硬度了。
聊着聊着,他按捺不住,热情地邀请江南行夜游花园——宴席之上毕竟人多眼杂,有许多话都只能客客气气地点到为止。
人就是天然有得寸进尺的心理。
江南行自然应允,打着扇子轻声细语地陪他聊天,不经意间诱出了许多情报。
比如,摘星阁阁主已经闭关许久,预计今日或明日出关,与各宗人士共商青云会大事。
再比如,摘星阁看似密不透风,但实则许多得力干将都是这几十年才出现的,展现出了远超寻常剑修的谨慎果断。
倒是奇事一桩。眼前这位首席就是很典型的摘星阁特产剑痴,远称不上精通人事,更不必说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这样一个盛产剑痴的宗门,是万万没有能力编织一具绵延几十年的大网,密不透风地残害修士的。
有能力的,是那群几十年来骤然出现的“得力干将”。
——这群人会不会和小徒弟身上莫名其妙出现的“鬼”有关系?
莲玄星见他眼睑微垂,似有些飘神,心知时候不早了,自己若再没点眼色缠着不放,无端讨嫌就不好了。
他于是笑道:“今日一见江峰主,果真比传闻中更加风姿过人,我……”
江南行忽而心头一动,余光扫过莲玄星身后。
花丛处冒出一颗脑袋,紧接第二颗冒了个头,又缩了回去,活像两只谨慎的小鹌鹑。
莲玄星似有所感,眼神向后偏移了一些,就要转头去看。
江南行折扇倏然一合,扇尖轻巧地一探,勾住莲玄星的腰将人拉至身前。
清亮如银的月色下,他垂眸看着眼前人有些惊慌的面孔,嗓音平和轻缓,宛如清风拂过山岗:“那你为何不仔细看看?”
距离如此近,莲玄星脑子“嗡”的一下就蒙了,嘴上也打了结巴,眼神下意识地往侧边飘:“您……您开玩笑的吧。”
见他眼神乱飞,一个劲的往旁边送,江南行用折扇拦住他有些偏转的脸颊,温和却不容置喙地迫使他抬头看自己,话音中似有几分幽怨:
“难道我除了剑法之外,就没有值得莲首席注目之处了吗?”
莲玄星瞬间不敢乱动自己的眼珠子了。
他鼓起勇气抬眸去看时,只一照面,就被那双深致清明的眼眸捕获,皎若寒月,是与先前的温煦全然不同的淡漠。
这样垂眸俯视着他,恍若一片出尘绝世却毫无情绪的剪影,却让他有种……不可言说的兴奋感。
莲玄星顿时将刚刚在脑海中闪过的一点不对劲抛到九霄云外。
熊熊燃烧的仰慕之中,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早听闻逍遥峰峰主素有风流之名,就算是被调戏,他也认了!以江南行的姿色,能被玩弄感情都算自己艳福不浅。更何况,与这等合道期修士交好,对自己的修为也是大有裨益啊!
莲玄星一时心潮澎湃,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提升机会,主动开口道:“江峰主何等风采,便是不直视也铭记在心。在下不才,一直潜心钻研剑道,也算小有成就,又恰好与峰主的灵气同根,不知可否与您……”
“双修”二字还未吐出口,折扇簌然一展,静默地挡在二人中间。
眼看着花丛后面,两个小的都聪明地趁机跑了,江南行轻叹道:“莲首席,凡事都讲究一个水到渠成,这样心急……就不可爱了。”
他轻飘飘地合上雕花折扇,浸在月色中的五官线条清晰而利落,极淡然也极锋锐。那双眼睛不再微笑时,重叠的花影下,深蓝在眼底如墨染般晕开,冷得叫人心颤。
被仰慕对象这样略带怜悯地评价,又若即若离地推远,莲玄星只觉无地自容,一阵恼恨又冲上心头——
随口挑逗一番,然后倏然冷淡至此,这确实是在把他当玩意儿耍弄吧?!
莲玄星气得声音发抖:“我固然有得寸进尺之过错,但若您无意与我交好,我又怎会如此冒犯?”
“我与你‘交好’……”江南行说出来的话却是冷淡得叫人透心凉,“你有什么证据?”
莲玄星面色霎时红白相间。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方才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人从头到尾不过是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而他却心潮起伏,任由对方牵引着情绪。
殊不知对方只是随手拨弄他几下,就像驯养的灵兽一般,此刻可以抚摸,转瞬之间就能阴晴变幻照着脸扇。
他不能再失态了。莲玄星投过来深深的一眼,行礼道别,拂袖而去。
江南行瞥了一眼这人强压怒火的背影,确认走远并不会折返后,心中生出些疑惑——他不过是随口糊弄几句,态度应当也不差,还真有人气成这样啊?
就这还剑修呢。情绪不稳,难成大器。
赵璟埋伏已久,见那个家伙冷着个腮帮子终于走远了,飞一般掠了回来。
跟在他身后的燕流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速度这么快了?他都有点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