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不明白有钱的人想活得久一些就罢了,为什么那些过得苦没钱的人也要卯足劲了去活着呢?
此刻她才明白,人只要活在世上,那便有求生的本能。
折枝眼里立刻蓄满泪水,朝着崔彦林的方向连声磕头道谢。
“感谢公子大恩!折枝此生永不忘公子恩情!”
*
“然后呢?然后那个折枝和秦小姐到底死没死啊?”
身旁天真的童音传来,令沈折枝从回忆里抽离,她才明白那些事情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恍然隔世,却记忆犹新。
死没死?
沈折枝想起跋扈的秦小姐死在最美好的年纪,她这个奴婢反而活到现在,一把年纪仍然苟延残喘。万事难料。
大乾开元四十三年,工部尚书秦佩因修堤之事惹得圣上震怒。当年江南水灾,堤坝溃泄,无力蓄水,百姓几乎民不聊生。
圣上派人彻查此事,列下秦家贪污银两,受人贿赂,严苛待人,不忠不孝……等三十条罪名。
最终圣上震怒,下令秦家男子入狱,女子全部充为官妓,家产全数充公,下人发卖。而秦明月和其母亲不忍为妓,只好自刎于秦家门前。
折枝那时候年纪小,牙人一看见她就可预见她日后长成必定容色不俗,于是将她卖入乐坊。折枝便成了乐坊里的乐伎,弹得一手好琴。随着年岁渐长,就成了第一琴手折枝姑娘。
适逢右相之女薛泠嫁入祁阳王府,根基不稳。
入府第一天便听见折枝姑娘的琴声,之后念念不忘。
薛泠在府中举步维艰,一开始只是召她们前去消忧,最后竟然迷上了折枝姑娘的琴音,一掷千金为她赎身。
说是迷上她的琴音,实则是因为薛泠身边没个她能说话的人,反而将心事说给沈折枝。一来二去,索性就把她赎下来了,安置在府中陪同她一起处理家长里短。
她们说是主仆,更像朋友。等薛泠根基一稳,沈折枝就离开了。
如今年老,反而回忆起少时的情分,薛泠不知道哪来的沈折枝的消息,便递了话来探望她一探望。
沈折枝走在过去走过无数遍的王府,看见内里竟然没怎么变。看见那矮墙,如何也抑制不住回忆翻涌。她不顾身后女使小厮的劝告,硬生生爬上那矮墙,翻过了一道又一道。
于是见到了眼前的崔明姮。
崔明姮见沈折枝不回答她,嘴巴撅得老高,伸出白胖胖的小手推搡了下她让她回神。
“后来呢?”
沈折枝微微一笑,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小团子。她并不想同这样小的孩子讲如此残忍的现实。
她温声道:“后来呀,秦小姐活下来了,折枝也活下来了。大家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了。”
崔明姮皱了皱小鼻子,有些不相信她的话。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秦小姐和折枝的事情的?难不成是从哪个话本子里面看来的吗?”
沈折枝现在已经开始有些神情恍惚了。她又无端想起那秦小姐生前的笑脸,想起薛泠递来的话里有让她不得不来的缘由——那就是她要死了。
沈折枝又想到自己,活这一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洒扫丫鬟到了如今,怎么算也是难得的。
薛泠即将寿终正寝,那么她呢?
她头痛得很。当年十载乐伎生涯,已经伤透了她的身子。年纪一大,身上病痛就难免,来祁阳王府之前她就察觉到似乎自己也时日无多了。
沈折枝好不容易回神,艰难回答了崔明姮的问题:“因为,我就是折枝呀。”
她抬头看着梧桐树的落叶落下,眼神逐渐迷离,可心却从未有此刻一样的踏实。
若是说起她还有什么遗憾,那么就是她还未曾报那位公子的恩情。
他死在异国他乡,除了她沈折枝外无人记得,她千里迢迢前去给他收尸,却只发现他的衣冠冢。
她在他衣冠冢前哭了三天三夜,最后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掰成两段埋入崔彦林衣冠冢旁边的土里。
“妾身折枝,送公子一程。”
她一直以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只不过是传说轶事罢了,却没想到她跪在他坟前哭得昏天黑地,竟然真的看见一只蝴蝶停留在她的发梢。
思绪回笼,沈折枝看见落叶翩迁而来,又像一只蝴蝶,落在她的掌心。
如果有来世,她未曾沦落贱籍,他未曾远走他乡,他们是否能有个结局?
死在崔宅,算她得偿所愿。
可终究是不想死的。
沈折枝神思早已涣散,唯独还剩下一点点听觉。
她听见身侧有人唤她,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应当是个年轻女子,只不过沈折枝不为所动。
那女子又唤一声,“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