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孩子,还裹在襁褓之中,连日雨水,已经将他的手脚冻得冰凉,脸庞青紫,气若游丝。
这个婴儿能活下来,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婴儿的身上,覆盖着他母亲的尸体。母亲的头颅已经不知去向,头颈暴露的伤口创面整齐,显然是被一刀斩首。她的衣襟敞开,胸乳塞在婴儿的最终,显然临死之前还在给婴儿哺乳。这妇人的从背上到胸口还有一个碗大的创口,据军营里的老兵说,是北狄人屠城后,为了检验有无活口,进行的二次伤害。
或许是母亲倒下时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孩子保护在身前,她身下埋藏的婴儿并没有被北狄人发现。
婴儿并不知道母亲已经死亡,无知无觉地吮吸着母乳。母乳吸空了,便又将嘴凑上了母亲胸前的伤口,口中含入已经冰凉的鲜血。
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竟然捱到虎贲军来临的这一天。
老军医检查之后都啧啧称奇,道这孩子能活下来,简直是神迹。
军中的几位将领也前来看望这个孩子。或许对尸横遍野的石泉镇来说,一个活着的孩子,便是唯一一个好消息。
顾况也在探望的人群中看到了师姐。
几日行军下来,她本就不丰盈的脸颊更加瘦削了,整个人清减了不少,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倦色。
见到顾况前来,程遥青冲他招招手。
“那个婴儿怎么样了?”顾况急切地问。
石泉镇的惨状,也大大激起了军队的仇恨。在得知有一个婴儿存活的消息之后,士兵们一传十十传百,俱是关心这样一个孩子的现状。
程遥青没想到顾况第一个问的居然是这件事。她如实答道:“不甚好。连日多雨,这孩子现在正发高烧,婴孩脆弱,恐怕凶险。”
顾况低低地“嗯”了一声。
“明日咱们先锋营便要出征了,你怕不怕。”程遥青见顾况心情恹恹,用手勾勾他下巴上的软肉。
顾况的声音分外坚定:“我不怕,师姐。”
他抬起头,眼尾红红:“其实我小时候最不喜欢边塞诗,里头写‘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篙’,我看了便害怕。可是直到我亲自经历此情此景,方知从前逃避如蒙头走于悬崖之上,无异于一叶障目,实则危如累卵。”
语气变得斩钉截铁:“我血脉中流淌着将军顾氏的血液,我理应秣马厉兵,战长杀敌。”
*
与第一支北狄军队相遇的时间比顾况想象的要快。
这是顾况第一次在战场上遭遇北狄人。虽说是军队,可是他们看起来与泰赤乌部的北狄人别无二致,身着异族服饰,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唯一令人有些胆战心惊的,便是他们马肚子旁悬着的鼓鼓囊囊的皮袋子。随着马儿的走动,皮袋子一颠一颠,隐隐约约能看出里头塞满了圆圆的物事,底部还有干涸的褐色痕迹,令人看了心惊。
这里头怕是石泉镇百姓的头颅了。顾况与身边的诸葛中对视一眼,彼此心下闪过了然。
此时顾况等人正潜伏在一览无余的平原上,与那群北狄人相距不过千米。
太阳渐渐沉入无边草色,天空从淡淡的水红色变为醉汉脸蛋上的酡红。金乌西坠,皓月当升,偏生今天晚上是朔月,东边的天空连个月亮的影儿都没有。
程遥青率领的百人前锋,就埋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准备伏击这一群毫无察觉的北狄人。
每一个士兵口中都含着一枚铁枚。战士衔枚,目的是噤声,顾况在兵书上常常见到此招,今天是第一次亲身体验。
铁枚圆润,将整个口腔塞满,生铁的涩味充斥口腔,其气味连皮革囊袋中的水都不如。
顾况从小到大哪受得了这苦。
他甚至想过自己偷偷把铁枚吐出来,反正也不会有人发现。可是内心最后一丝道德拦住了他。
军纪如山,军令如天,他再苦再累,也只能受着。
暮色很快就消散了。那群北狄人生起了篝火,只留了一个士兵站岗,其余人就着篝火大口吃肉喝酒,抚掌大笑。
顾况一行人处在下风口。北狄人炙肉的香气随风飘入他们的鼻孔中,虎贲军的战士们只有垂涎,却无一人随意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篝火终于被熄灭,隐隐留下一点深红的灰烬还在燃烧。那伙北狄人钻进了营帐,终于进入了睡眠。
月黑风高,连往日里明亮的星星也暗淡了不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传来两声促织娘的鸣叫。
这是行动开始的暗号。
草叶莎莎,无风自动,顾况借着天地的一点微茫,匍匐前进。
鼻尖是草根泥土的腥味。
尖利的叶片划破了他的颊侧,在脸上留下尖细的伤口。
他们终于呈半包之势,围住了北狄人的营地。
相距不过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