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凌霜难得打了个磕巴,硬生生话锋一转:“既然顾小少爷说了,便拿下去收着,等程姑娘回来了再给她看。”
顾况总觉得莫凌霜的话有一丝不对。
此时正是未时,太阳渐渐偏西,将落未落,日头的毒辣已经散去,黄昏又没有来临。
不多时,便是淮南王府的晚膳的时间。
顾况心头疑惑翻涌。
——若是程遥青真的出去办事了,怎么会花费这么长的时间,以至于接近晚饭都不回来呢?
——若是师姐今天晚上还是和莫凌霜一起吃饭,莫凌霜应该说的是“晚膳时给她看”,而非一个遥遥无期的“等程姑娘回来给她看”。
他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其中微妙的语义差别。
这下子,顾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乱飞的思绪。
难道……难道程遥青已经不在京城了?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一惊,顺着想下去,若是不在京城,程遥青又会去哪里呢?
——江南?
是了,程遥青是江南人,自然要回乡。
——北狄?
程遥青知道北狄的松节油,显然是在北方生活过良久,保不准北上了。
顾况心下一时捉摸不透,怔在原地。
手中渐松,握着的狼毫小管便不小心触碰到纸面,在顾况来得及反应之前,墨点子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
刚刚画成的小像一下子面目全非。
顾况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他扬起头,却见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原来顾况自把画呈上之后,便一会笑一会愣,整个人如痴了一般。上首的莫凌霜见他这样,也不去管他,挥挥衣袖带着一大群仆从离去。
淡淡的夕阳已经落到了墙壁上。
倒是早上见过的翠柳姑娘来到顾况身旁,请他回房先事歇息,晚饭照旧。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顾况走在路上,心头翻来覆去地想。
再等等,或许师姐晚上就回来了呢?
他心存侥幸地对自己说。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顾况那边自个儿纠结,程遥青这厢却进展神速。
座下的乌云踏雪果然神骏,背上坐了两个人,却成功趁着太阳降落未落之际,到达了下一个落脚处。
此时两人已经接近冀州边境。
此地名为秋原镇,地势开阔,土壤肥沃,路边田中种满了青青的麦子,成章成片的,绵延至天边,上接重云。
身下的马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长途奔袭,再好的马也会累。程遥青心疼马儿,便翻身下来,牵着马往村里面慢慢走。
牛兰儿在路过齐人高的麦子时,嘴里嘟囔了句:“今年大概能有个好收成。”
程遥青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虽然此时天阴,但一片片的青苗闪烁着奇异的亮色,如同铿锵的卫兵,在微风中齐刷刷挺立,分外喜人。
密密的麦秆间,仿佛还传来几声青蛙叫。
程遥青微笑起来,前几日沉重的心情仿佛也在这一片风吹麦浪,蛙声鼓噪中消弭了。
待行到镇中,天色忽暗,阴沉沉的云中挤下几滴雨水,啪嗒一声,正落在程遥青的额头上。
程遥青擦去雨水,抬起头看,浓云黑雾翻涌着隐隐电光,正是天阴欲雨的时候。
忽然一声闷雷响开,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朝秋原镇倾倒下来。
大雨如注,两人不好前行,正巧面前开着一家客栈,程遥青和牛兰儿便在此处安顿下来。
店中的小厮殷勤地帮两人把行李搬上第二层楼。
牛兰儿走在楼梯上,好奇地与程遥青咬耳朵:“程姐姐,你看,这店面还分了天字号与地字号房间呢。”
她指指楼上,程遥青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三楼楼梯口露出几扇雕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房门。
门扇一动,露出里边住客的半个身子与半张脸。
嚯,原来是个老熟人。
程遥青心中一哂。
那人虎背熊腰,脸黑如炭,偏生还长了几粒麻子,好似粘在锅盔上的黑芝麻。
正是古择。
牛兰儿见了他,不禁把身子往程遥青身后瑟缩,只探出个眼睛来,嘴里埋怨道:“姐姐,真是不巧,怎么偏生遇上他了!”
程遥青也好奇这汉子往北面跑做什么。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大理寺中,当时程遥青只以为他是个普通的寺员。
后来回味起来,才觉得有些不对。
程遥青自己练武,便对同样习武之人有了一两分直觉上的敏感,她回忆起这人走路的形态:步伐轻稳,双臂摆动,隐隐带这些防备的架势。
这人显然是个练家子。
这可就和大理寺官员的身份冲突了。
这其中的逻辑,得从大夏朝书生与武生的分别讲起。
在大夏朝,学生分为了书生与武生两个大类。书生读书入仕,武生凭武参军。
然而今上重文抑武,书生的地位便高于武生。
也正因如此,文人间竟起了一种轻薄的风气:若是一个书生体格健壮些,块头大些,便会得个“武愣子”,“肥痴”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