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观胆大如斯,竟敢训温少安这等折磨人不眨眼的侦察头子。
除却意外,温少安还有点儿不知如何宣泄早就积满腹腔的怒火,终是咬咬牙忍下去了——晋观脾气古怪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与晋观计较。
“先生,您吓到我们凶名赫赫的侦察师长大人了。”话落,随有一阵清朗音笑。
这声音耳可听见的虚弱至极,其调侃之意又这般明显,只有洛雾无疑了。
晋观闻言不置可否;温少安一步一步走到里间,默了好半晌。
“晋某不负所望,温少将所拘之人已醒,晋某暂退。”晋观打破了沉寂无言的氛围。
“晋医师,”温少安叫住他,目光却仍是落在洛雾身上的,“怎么救他……让他活得长一点儿?”
“他伤得很严重。嗯……让我数算数算,”晋观本就鹤发童颜,又这般小孩子心态与作态,实在不愧“怪老童”之称,他掰弄着手指一句一顿道:“心腑重创;助骨损折;右臂神经碎裂——唔,这个已经算是废了;除了以上那些,身上大大小小外伤不计其数。温少将,这该死之人,有点儿难救啊。”
“我知道。”
“他如今情况,活不了多久的。”
“……我知道。”顿了顿,温少安补充:“你只管救。”
“好吧,人我可以救,但请温少将示下,晋某该救到哪种程度呢?”
“把他救活。”
“救活……好吧,”晋观唇边笑容恶劣,“晋某不妨问得再清楚些,温少将,这个俘虏,他今后的活法。”
温少安将视线移向晋观,皱眉:“晋医师什么意思?”
晋观笑得一派悠然,干脆就在伤患跟前把话说得再直白不过:“依晋某看,他此后余生不过两种活法。”
“一则晋某寻些不同寻常的方子来,或种养蛊虫,或于心腑处施针,再或换脏器,说直接些就是赌,赌这些法子能救他的命。赌赢了,勉勉强强活个四、五十不成问题;赌输了嘛,大不了就是一死。”
“晋某观这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如若不以特殊法子施救,我晋某可以打包票,他绝活不过二十五岁去。”
“二则么,就像现在这样日日用药拖着,也绝活不过三十。温少将,就看您想给他选哪个活法了。”
听罢这些话,温少安蓦然回身去瞧洛雾神色,却见洛雾一脸不在乎模样,似乎晋观口中所说的将死之人根本就不是洛雾本人一样。
温少安说不清道不明的觉得胸闷气短,一股郁气悬在心口不上不下,烦得他想杀人。
“烦请晋医师尽一切办法救治他。”温少安做了选择,顺带着还给了自己一个心安的理由,“什么方法都可以。他还有用处,现在还不能死。”
“如您所愿。但是,少将大人,老头子我得提醒您,养蛊也是极耗心血的,养蛊人呕心沥血培育蛊虫,种蛊人掏心掏肺种下蛊虫,中蛊人以身体为容器提供养分给蛊虫——这真不是个好东西。希望,我们到最后不会用到蛊。”
晋观饱含戏谑深意地笑了笑,退下了。
怪老童走后,室内两人一度没有半分动作,继上次洛雾短暂清醒时剑拔弩张恨不得大打出手后,两人竟能做到如今这般相安无事,却也奇迹。
终是洛雾开口打破了满室沉寂,他笑意吟吟地倚靠在床头,此番从容模样颇有大不畏死的姿态,“你竟想救活我呀,身为敌人,你难道不该杀了我吗?”
洛雾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圆晶晶,黑亮亮,像是宝石般的猫瞳那般漂亮。
他发问的时候眼睛很能迷惑人,就给人一种他真心疑惑的错觉,显得天真又无辜。
至少温少安就觉得他差一点儿就被骗了。
温少安没有直接回答,他拉过椅子坐在洛雾床前,摸过一个柑橘裹在掌心里,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剥着皮,缓缓开口:“峡谷道那一役我方所擒战俘数十,然时至今日,整个豫北还活着的暨淮人只有你和那个叫唐落的随军章京了。”
闻听唐落还活着的消息,洛雾在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面上不显,还顺势发表了下看法:“都杀完了啊?也是,留着他们也只是毫无益处,还不如这般早死早超生呢。杀得好啊。”
温少安看着他,“俘虏一事乃应贵国章京唐落的要求,上将因而尽斩之。”
“哦。”洛雾心无一点儿波澜。
“你果真无心。”温少安盯着洛雾,“你和你那好上司一样,杀人不沾血,屠地千里。”
闻听此言,浑身散着慵懒意味的洛雾再随意不起来,他那黑亮的猫瞳里极快地闪过一抹带着杀意的幽光,说话的语调也凶狠起来:“若说杀人不沾血,谁比得过你温少安?麾下尽是虎狼之徒,施刑拷打,不需你亲自上手但死于你手者,无上千也数百!”
“若说屠地千里,宋陨星做得,唐落就做不得么?至少我们攻城留人,灭国存民,而宋陨星祁陵一役坑杀三十万人,何丧天良!”
“如此这般,温少安,你有什么资格诋毁唐落?你这般人物,又如何配得上评价唐落?!你连他的名字都不配说出口。”
“你又怎知宋陨星坑杀他们未尝不是别有苦衷?又怎知,宋陨星此计不过是以杀止杀之道?这天下乱了这么多年,单只宋陨星、单只俞襄的兵会杀人吗?”
“就算是我十三师的手段称不上光明,那敢问你那光明磊落的暨淮军里就不练暗探、不步细作吗?”
“洛雾,你说我没有资格,那我倒要问问你,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温少安亦怒吼出声。
“有苦衷就要杀人无数么?是,我承认我暨淮亦有暗子之军,但若说刑讯拷打,那是远远不敌你这十三师的,这点儿,我军甘拜下风。”
洛雾自己吼了一顿,又听温少安吼了一顿,心绪激动之际不免肺腑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