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不奖不罚轻轻揭过,就是青九枝的大幸了。
诛灭粱州境内所有大象不久,定天帝又诏汉王佐朔入粱州宣抚,强征全体青族壮丁投入东南战事。
青九枝则跟她的夫君一道留在东南前线,且于一年后染急病去世。
她死后未能回归故土,而是就近埋葬在缗城。
作为某种隐秘的补偿,定天帝册封了佐雅弘大将军王。
再后来,便有大将军王在东南大乱中大放异彩,立下丰功伟绩。
至于他的亡妻,单给后世留下“十三而婚,十七而亡,无子无女”的扁平印象,生前生后都不再拥有自己的独立的姓名。
毕竟一个女人究竟是谁,理当由她是什么人的女儿、什么人的妻子、什么人的母亲来定义,不是吗?
京城内外逐渐无人记忆,曾经有这么一位英勇的异族少女,骑战象驰援东南,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
这笔历史旧账被彻底翻了过去,浑似从没发生。
……
罗黛听完青九枝的故事,终于读懂佐雅泽当时递向她的眼神。
他在她身上,投射了她。
“使君初入战场的时候,正是青氏一样的年纪。”他旧事重提,问她,“你为什么会去战场?”
你为什么会去战场?
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无数遍。
你认为自己参加的是光荣的盛会、正义的庆典,收获的是鲜花、勋章、赞美诗吗?
事实上,战争覆盖的地方全是残酷的谋杀和死亡。
鲜血浸透的土地寸草不生,饥荒逼得人把□□老鼠都吃光了,人要么一村一村的死掉,要么偷吃马粪来求生……
“我意识到,不想被人杀死,就必须杀人;不想无能为力,就要成长为有能力的人。”
这是罗黛人生中,首度开口袒露心声。
她没有尊称“圣上”,没有自称“臣”。
与其说她在回应他的好奇,不如说,她透过他的叙事语境,穿越时空生死的界限,试图与另一名勇敢的战士交谈:你为什么会去战场?
流亡的那一年,罗黛也是八岁。
母妃护她在怀里,搭乘马车向哈萨图城的西南方面撤离,一路面临无止境的追杀。
这一批外逃的琉国皇族二十九人,卫队一百人。
抵达霞国边境线后,所剩十人。
“被刺死的护卫倒下去绊倒车轮,拉车的骡马昏头冲进火海……保护我们的人都战死了,许多随同我们出逃的贵族女流也死了,或者消失了……
“我日夜祈祷惨剧赶紧结束,偏偏它反复上演,永不消停。
“我的心底生出执念:长大了我要变强,我一定要变得很强!
“拉车的马跑错方向,我拽的回来;有人即将受伤,我拔剑帮他抵挡,不是除了哭泣、哀号、祷告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及至父母皆遇害,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逃避了。
为了对祖国履行责任,为了向杀害父母的凶手复仇,为了救赎力所不及的自己,她立下文书,毅然投军。
前线迫切需要军人,当队伍里的伍长基本都活不过两个月,男人们迫于现实,开始接纳女兵一起加入战场。
十五岁的哈萨图帝姬就这样在战争中发育长大。
她不再是一味受人庇护的小姑娘了,而是足以保护他人的坚强女人,既能承受苦难,又能讲述苦难。
佐雅泽默默凝望罗黛。
她孤立地浸在这深夜的灯光中,只有脚下的影子跟他的连在一块儿。
她仰起的脸庞毫无阴霾,她的心志比洗礼石墙的狂风暴雨更坚固,更无所惧怕*。
“所以,圣上会为青九枝正名的,对不对?”率先打破沉默的反而是她。
“嗯?”
他正准备好一腔柔情,以热烈回应她的剖白,孰料她拐个弯又说别人去了。
“先帝忌讳妇人参战,勾销了青九枝‘九象破万敌’的奇袭之功,使世人皆误以为灞原王在东南大乱中独占军功。
“圣上却极是不同。
“圣上尊崇英雄,不拘性别,一视同仁,这才有臣入朝的机会。
“圣上既然铭记青九枝的贡献,一定会将属于她的历史还给她,不是么?”
皇帝哑然失笑:“使君把朕架到如此高位,朕若不纳谏如流,刚才对青氏的一番回忆讲述,不成了假惺惺的自我感动嘛?”
“臣不敢。臣情知此举有违祖制,施行起来定然阻力重重,臣仍心存一丝妄念,热切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他不以为意:“在朕这里,岂有难易?”
是啊!被定天帝一句话抹杀的,也能被新君一句话翻案。
权力决定需要,需要伟大的母亲,便有《母仪传》;需要节烈的妻女,便有《贞女传》。
那么,一旦战争再起,需要女子付出,又何愁没有《女将传》?
罗黛站在原地用心思考,一双眼睛竟越发看不清了。
“好了,使君且安心回去歇息,朕也乏了。”折腾一整夜,佐雅泽是真的想睡个好觉,“射柳赛场上,别教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