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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番外:苏文(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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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主任忍住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接过电话,清了清嗓子,用沉稳而亲切的声音说道:“黛云吗?是我!好哇!听到你们平安抵达,我这心也踏实了。一路上还顺利吧!到了那边,有没有人接机啊?当地的接待人员都联系上了吗?好,好,一切稳妥就好。大家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什么情况及时跟学校沟通……对了,海天在你身边吗?赶紧让他接电话。他那对没出息的父母啊,眼巴巴地等这个电话都等了一天了。再听不到他们那宝贝儿子的声音,这老两口准得发疯。海天,快来和你爸妈讲几句!”

说着,严主任先把听筒递给我,迟疑一下后,又贴心地按下免提键,好让婉清也能清楚听到海天的声音。婉清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严主任的这个举动,几乎是扑上来,蛮横地将听筒从我手中夺了过去,一双手却颤抖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握住话筒,嘴唇哆嗦着,眼中泪光盈盈,满肚子的话在嗓子眼儿堵着,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唯有那抑制不住的呜咽声在喉咙里打转。我站在一旁,心脏疯狂地跳动着,眼眶也被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浸得湿漉漉的。往昔与海天相处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思念、担忧、欣慰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勒得我喉咙发紧,满心的话语也被这复杂的情感死死缠住,难以吐露分毫。就在这令人心焦的沉默之中,听筒那边终于传来了海天那无比熟悉的声音,饱含着浓浓的思念,又有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就在我们耳边,亲昵而又温暖地呼喊着:“爸!妈!”

那声亲切的呼唤,仿若春日里最温暖的一缕风,轻轻拂过心尖,瞬间戳中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夺眶而出,肆意地爬满了我的脸颊,仿佛心中一直紧绷着的弦在这一刻突然松开,所有的思念、担忧、欣慰和酸涩都化作了泪水夺眶而出。我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心情,却发现喉咙被哽住,只能任由泪水模糊双眼,身体也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婉清的双眼瞬间瞪大,姣好的面庞有些扭曲,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嘴巴,试图阻挡那即将倾泻而出的呜咽声。可海天的呼唤就像一把重锤,狠狠击碎了她所有的克制。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哭声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挤了出来,起初只是轻微的抽噎,却渐渐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她的双肩不停地抖动,泪水成串地滚落下来,浸湿了衣领,每一滴泪都诉说着一位母亲对孩子深深的牵挂与思念,那一声声呜咽便如夏日滚滚的闷雷一般,透过听筒,直直地传向遥远的巴黎。

听筒那边,海天的声音瞬间变得紧张而急促,音调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妈,您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您和我爸都还好吧!”那声音微微颤抖着,好似在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情绪失控,却掩饰不住话语间满满的担忧与焦急,“妈!您可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连忙深吸一口气,竭力抑制住内心那如汹涌海浪般翻滚的激动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海天,放心,我和你妈都没事儿。你妈只是太想你了,一时没有控制住。她从上午就盼着这个电话,一直等到现在,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她实在太激动了。来,让她跟你说两句。”

说着,我轻轻拍了拍婉清的肩膀,同时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婉清拿着听筒的手,轻轻捏了捏,给她传递一个要镇定的信号。婉清这才从激动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她慌乱地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可那新的泪珠又止不住地往外涌。她紧紧地握住听筒,像是握住了与海天之间唯一的联系,身体微微前倾,深吸了一口气,强装镇定地对着听筒说道:“海天,别担心,妈没事儿,妈和你爸都挺好的。妈就是太想你了,真的,特别特别想你,想的发疯……”

说着,她的声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哽咽起来,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轻微的颤抖,嘴唇也不停地抖动着,看那样子马上又要哭出声来。听筒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后,海天的声音再度传来,那声音中带着一丝隐隐可闻的动容,却又明显在刻意克制着情绪,仔细听来,还有着温暖的趣味以及些许孩子气的撒娇意味:“妈,别这样!您这样我会心疼的!您和爸都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我在这里才能安心完成学术交流任务。我还惦记着回去吃您做的菜呢,您要把身子哭坏了,到时候谁给我做菜啊!您要是再哭,我现在就回去了啊!以后我哪里都不去了,省得您……”

“别别别!”婉清像是被这几句带着孩子气的威胁猛地拉回了现实,她猛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些悲伤的情绪都甩开,极力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身体,然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对着听筒说道:“好孩子,妈不哭了,妈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也照顾好你爸,你就放心在法国好好完成任务吧!巴黎冷不冷啊?到晚上了,要不要再加一件外套?异国他乡的可别着凉感冒了!”

“妈!这里现在是白天,快到中午啦!”海天略带调侃的声音又从听筒那边传来,“我看您是不是太想我了,把时差都忘啦?”

婉清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懊恼之色,嘴角却又忍不住上扬,露出几分嗔怪又宠溺的神情,对着听筒说道:“可不是!妈这一激动都糊涂啦!那是不是还挺热啊?还是把外套脱了吧,闪了汗可不得了,也不知道巴黎那些医生会不会看病。”

旁边几人脸上都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一个个都似乎在努力憋着笑意,钱理群更是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严主任则微微摇头,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抬手指了指墙上的挂钟,目光中满是提醒的意味,似乎在暗示婉清这是国际长途,通话时间有限。婉清这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这一点,但对儿子的牵挂还是让她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海天,自己在国外冷了热了都要注意点,多吃点,别饿着自己。对了,你和别人交流咋样?他们说话你都能听懂吗?”

“妈,您放心吧!他们讲的话我都能听懂,交流起来毫无障碍!”海天的声音中满是自信,像是一道明亮的光,穿透听筒,直直照进婉清的心里。紧接着,乐黛云的声音也从那头清晰地传了过来:“婉清啊,海天这孩子的法语在咱们这一行人里那可是拔尖儿的。接机的法国人都一个劲儿地问他是不是打小儿在法国长大的呢!有这本事,我对他顺利完成这次任务更有底气了。行了,咱这国际长途话费贵着呢,时间也有限,你们娘俩就先聊到这儿吧。海天,跟你爸妈道个别!”

“别!”婉清的眼神里瞬间写满了关切与不舍,那只紧紧握着听筒的手像是要抓住这最后的连线一般,又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眉头紧紧蹙起,恰似一张写满了母亲对孩子担忧与牵挂的纸,即便理智在耳边轻声诉说着时间紧迫,可那满心满肺的叮嘱却如同决堤的潮水,汹涌地奔涌而出,“海天,在外面一定要小心!要是谁敢欺负你,你告诉妈,妈给你……”话说到一半,她像是突然被现实扼住了喉咙,似乎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瞬间跨越重洋,去到遥远的法兰西为儿子做主,脸上顿时写满了无奈与不甘。好在海天的声音再度响起,虽声调低沉,却仿佛带着一种能抚慰人心的神奇力量:“妈!您放一百个心吧!您儿子不管走到哪儿,都不会让人随意拿捏的。爸,妈,严主任,我们出发了,回见!”随着这声果断而利落的告别,听筒里紧接着传来了一连串冰冷的“嘟嘟嘟”忙音,像是在宣告这场跨越千山万水的短暂相聚已然落幕。

婉清依旧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似乎还沉浸在刚刚与海天通话的情境之中。直到我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她才机械地放下了听筒,木偶般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渐渐地,她的眼中浮起一种深切、沉郁、顿挫的悲哀,那悲哀慢慢凝结成一层水雾,盈满了她的眼眶。“我还说要去法国给他做主呢,”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声音中带着几分自嘲,但更多的是无力和愤懑,“真是可笑,在这燕园之中,我都无法护他周全。理群说得对,对他的嫉妒和恶意,就像野草一样一茬一茬地疯长,烧也烧不完,除也除不尽。可我就纳了闷了,海天他错哪儿了?他那么优秀又那么善良,他们凭什么那么对待他?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突然扑倒在沙发的扶手上,悲切地哭了起来,瘦弱的肩头一耸一耸的,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我的心中也是一片凄然。但我依然默默坐在她身边,俯下身子,轻柔地扶起她的肩膀,用手帕细致地为她拭去满脸的泪痕,然后把她温柔地拥在怀里。“婉清,别伤心了,”我在她耳畔柔声低语,“海天遇到了困难,咱们做父母的,理应为他构筑起坚固的避风港,怎能自己先丧失了信心与勇气呢?哪怕全世界都与海天为敌,我们也要昂首挺胸,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前,无畏地直面那如潮水般涌来的恶意,即便力量微薄,难以抵挡,也要拼尽全力,奋战到底。哪怕最终的结局是一同倒下,也绝不能在气势上有半分退缩。你现在这个样子,难道还让海天护着你不成?”

婉清的肩膀微微一震,像是从哀伤中骤然惊醒。“胡说!”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声音虽还带着一丝哭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哪只眼睛瞧着我倒下了?我不过是心疼海天那孩子,怎么就被你说得这般脆弱?海天是我的命,谁要是敢动他,我跟谁拼命!可我这心里头啊,就是过不去这坎儿。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那么善良,从不与人结怨,对谁都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他们这么做,简直没道理啊!”

对面的钱理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世界上如果每个人都讲道理,那这个世界可就简单多了。婉清啊,你可别小瞧了人性中的阴暗面,就拿海天来说,他唯一的‘错’,恰恰是他太过优秀。大凡平庸之人,心底大多藏着一份脆弱的自尊,旁人稍微出众些,就能衬得他们越发黯淡无光。一个自身碌碌无为,又没勇气和能力改变现状的人,极易把身边优秀者当作宣泄口,将人家的优秀曲解为对自己失败人生的无情指责。尤其在咱北大,那些学生都是万里挑一考进来的。他们本是各自小天地里的骄傲,习惯了被夸赞与关注,结果一到这里,所有人的光芒都被海天掩盖。当他们发现自己不再是焦点,由‘出众’沦为‘平庸’时,其心理落差可想而知。而海天的优秀又如此突出,无论是学业上的建树,还是为人处世上的豁达真诚,都让旁人难以企及。于是,嫉妒的种子便在那些失衡的心里生根发芽,他们开始不自觉地抱团,用恶意的流言蜚语、无端的排挤孤立,试图去打压海天,好像这样就能找回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重新成为被人注目的中心,虽说此举既狭隘又愚蠢,可众人拾柴火焰高,抱团之后形成的那股合力,还真不容小觑。更要命的是,一旦谣言的滔天巨浪掀起,海天便陷入了绝境。那时候,他不仅难以自证清白,就连想追责都找不着门路。谣言传播的速度是惊人的,且往往真假参半,添油加醋,在传播过程中不断被扭曲和夸大。海天就算有心澄清,面对那一大帮心怀叵测的传播者,怎么可能一个个找过去解释明白?而且,这些谣言大多是在私下的小团体中传播,很难确定具体的源头,每个人都只是传播链上的一环,互相推诿责任,使得海天根本无法找到明确的追责对象。就算他知道是某些人在背后搞鬼,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也难以让这些人受到应有的惩罚。比如说这次吕晓明所说的那些话,许多话甚至叙述的就是事实,比如海天执意参加期中考试,还有海天与婉清的亲密互动,只不过被恶意解读而已。而恰恰这些恶意解读更受众人的欢迎,因为人们往往更容易相信新奇、刺激的谣言,而不愿去探究背后的真相。海天若站出来辩解,反而可能被认为是心虚的表现,越描越黑。这次是你们几个亲耳听到吕晓明大放厥词,确定了是他搞的鬼。要是没这机缘巧合,等谣言彻底传开,你能逮得住吕晓明吗?就算逮住了,你又能把那些恶意诽谤一条条解释清楚吗?只怕前脚刚一解释,后脚谣言就借着这股风,传遍校园的犄角旮旯了。”说到这儿,钱理群别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顿了顿,脸上的无奈又浓重了几分,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再跟你俩交个底,说句不中听的,幸亏海天是个男孩子。这要是换作个女孩子,以吕晓明那德行,指不定怎么往你们身上泼脏水呢……”他欲言又止,目光中透着深深的忧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不堪设想的场景,“真要是那样,一旦谣言传开,其刺激性和杀伤力势必成百上千倍地膨胀扩大,到时候,就算严主任和我拼了老命,恐怕也难挽狂澜,只能眼睁睁看着局面彻底失控啊。”

我和婉晴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从心底油然而生,就如置身于数九寒冬的冰窖之中,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冷得让人发颤。婉清的脸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眸中的惊恐与哀伤肆意蔓延,似是已透过眼前的空气,望见将来的海天正孤立无援地置身于恶意的漩涡。良久,她才从那极度的悲恸中找回一丝神志,眼眶中泪水再次决堤,声音破碎且哽咽:“可怜我家海天,他还在法国,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对他们都那么那么好……”

钱理群缓缓摇了摇头:“婉清,这你可小瞧你家海天了。其实你们也不必过于为他担心,他本身就有强大的自保能力。就像他刚才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是那任人拿捏的主儿。你觉得他什么都蒙在鼓里?他那双眼睛,什么能看不透?再复杂的社会现象、人性和人生问题,他都会一眼洞穿,看透其本质和根源。这大半年我没少和他聊天,在我看来,他这深刻的洞察力,主要得益于读书的广度与深度。广度咱就不说了,反正我觉得我读过的书就没有他没读过的,而且记得比我牢固多了,几乎是一字不差。单说那深度,他读每一本书,都不是泛泛浏览,也不是死记硬背,而是非把它读透了不可。无论是作者,还是书中的角色,他都敞开心扉去交流,碰撞出思维迸出火花,进而达成深度的情感共鸣。而且,他还有一种非凡的融会贯通之力。读当下这本书时,他能迅速关联起过往读过的诸多著作,从经典名著到小众佳作,把书里的知识脉络全牵出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知识大网。与此同时,他巧妙地将现实经历和个人思索融入其中,宛如给知识注入了蓬勃生机。这般操作下来,一方面,他能把作者想表达的深刻思想完整吸纳,化为己用;另一方面,又能敏锐看穿书中的局限,凭借自身的积累实现突破,站在更高的维度对内容拓展升华,将知识转化成他独有的人生智慧。你想想,那些古今中外的经典名著,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哪一部不是把社会、人性、人生剖析得入木三分?他把这些经典吃透,复杂的事儿自然就躲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了。何况,他一刻也没停下对周围世界、人生百态的观察和思考。吕晓明之流那点小算盘、小伎俩,他大概早就识破了。就冲他电话里跟你讲的最后那句话,我就敢打包票,短短几分钟通话,他就捕捉到了你情绪波动的根源,才专门说那句话来宽慰你。你还当他察觉不到身边的恶意?只是没碰到他的底线,他觉着不值得计较罢了!”

“是啊,理群说得在理。”可忻在一旁不住点头,神色间满是赞同,“实际上,海天的这份‘不计较’,恰是一种高明的自保策略。他有一颗无比强大的内心,寻常谣言于他而言,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微风,根本造不成什么伤害。面对那些一般的流言蜚语,只要他选择不予理会,时日一久,大多都会自行消散,就像没了养分的杂草,慢慢枯萎。再者,海天平日里与人为善,这善意也如同坚实的护盾,护佑着他。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但凡尚存一丝良知,又有谁能对持续不断的善意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呢?他们或许会一时被嫉妒的阴霾遮住双眼,但只要那点良知被善意悄然唤醒,便会瞬间清醒,追悔莫及。王丽丽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嘛。另外,海天那令人望尘莫及的优秀,更是他的坚固保护伞。人啊,天性就爱嫉妒与自己水平相近之人,而对于那些远在云端、遥不可及的卓越者,往往只剩下仰望与羡慕,纵有嫉妒之心,也没了嫉妒的本事。你想想看,即便那些恶意如野草般疯狂生长、一茬接一茬,可若海天长成了参天巨木,纵然野草蔓延成无边草原,又能把他怎么样?反倒成了衬托他的绝美背景。所以,你们这些为人父母、为人师长的,一门心思把海天培养成栋梁之才便是。在他成长为参天大树之前,悉心呵护,遮风挡雨。等他足够强大,能独自承受任何狂风暴雨之时,那些恶意与谣言,便再也无法撼动他分毫了。”

“没错,可忻这话,正说到了我的心里。”钱理群猛地一拍大腿,满脸兴奋地说道,“其实海天这孩子,优秀得近乎完美,几乎挑不出毛病。硬要说弱点,大概就是他骨子里透着的那股倔强劲儿了。虽然他对待事物,从不草率地判断与决定,可一旦在心中认定了某件事,除非你能拿出确凿且令他信服的依据,否则,任凭是谁,都别想改变他的想法。这性格,能让他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坚守本心,却也得为这份坚守付出代价。在复杂的社会和漫长的人生中,守住一些东西谈何容易,就拿探寻和坚持真理的决心来说,这需要在无数次的迷茫与质疑中坚定自我;在困境中坚守正义的勇气,意味着要直面重重压力与威胁;对黑暗的抗争,更是需要无畏的胆量与不懈的毅力;还有对人格与尊严的捍卫,那是在面对各种诋毁与践踏时的绝不低头。而这些坚守,无一不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旁人只要想想怕是都得像缩头乌龟那般退却,但海天凭借着他那股倔强,竟将这些坚守化为了融入血液的本能。也是,在多数人眼中,他坚守的这些东西或许无关紧要、可有可无,可在他心中,这些却是无比珍贵的,珍贵到他宁可舍弃生命,也绝不愿有丝毫的放弃。

“另外,不知道你们平日里有没有留意到一个细节,海天对于自己敬重、欣赏以及深爱的人,一直怀抱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保护欲望。这种强烈的保护欲,追根溯源,大概也是源于他内心深处对美好情感的执着坚守吧。我给你们讲个事儿,有一回,我和海天一同前往图书馆。当我们走到求知路和临湖路交叉口时,突然,一辆面包车如脱缰野马般从临湖路猛地拐出,速度极快,直冲着我们就冲了过来。当时,我整个人都被吓傻了,大脑一片空白,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只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旁袭来,原来是海天,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到了安全的一侧。紧接着,耳边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急刹车声,那声音仿佛要划破空气一般。等我惊魂未定地回过神来,只见那辆面包车在距离海天仅仅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轮胎与地面摩擦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说实话,当时那场面,要是你们老两口亲眼目睹,恐怕当场就得被吓得晕过去。要知道,海天比我小了将近三十岁啊!以他的敏捷程度,完全可以轻松躲开那辆面包车,保全自己。可他在生死攸关的瞬间,第一反应居然是毫不犹豫地推开我!那一刻,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下来了。后来我问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他居然说:‘哪有时间想啊?下意识就这么做了。’就在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这孩子重情重义到了已经深入骨髓的程度。老苏啊,我敢打包票,如果今天上午是你们一家三口听到吕晓明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海天肯定会在你们还没来得及动手之前就冲出去教训吕晓明,绝对不会让你们惹上哪怕一丝一毫的麻烦。只要他在,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为你们挡住所有的明枪暗箭,绝不会让他深爱的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与海天初次相见的画面。那时,他用自己的身躯,为我挡住了漫天风雨,那坚定的背影仿佛一座巍峨的山。身旁的婉清紧咬着嘴唇,仿佛竭力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水。可忻瞧了瞧我们,又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严主任,抿嘴一笑说道:“我看啊,海天那股倔强的劲头,还有对敬重欣赏之人强烈的保护欲,和咱们这位‘老过’倒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这短短一句话,瞬间吹散了弥漫在四周的凝重气氛。我不禁暗暗点头。“老过”这个称呼,是中文系老师们私下里给严主任取的绰号,它源自昆剧《十五贯》里的知县“过于执”。之所以起这个绰号,是因为严主任无论是钻研学问、为人处世,还是操持行政工作,都透着一股执着劲儿,甚至有时执拗得让人觉得有些“傻”。就如同学生们给严主任取的“严加严”一样,“老过”这个绰号在北大教师群体中广为流传,几代教师都对其颇为认可。这不,钱理群一听可忻这话,立马拍手叫好,大声说道:“可忻,你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我这个老师啊,执拗起来,那股子傻劲儿,我最清楚不过了。”说着,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

“记得五十年代前期,市面上出版的现代文学史著作,都把五四文学革命划进了‘中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萌芽时期’。当时,连伟人都认定□□、李大钊在那时已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可咱这位‘老过’非得较这个真,连续二十多天,一头扎进北大图书馆,把1915年到1920年间的所有《新青年》杂志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凭借扎实的研究,写出了《五四文学革命的性质问题》这篇力作,硬生生把这个看似板上钉钉的结论给推翻了。这一颠覆性的举动,让他遭受了长达好一段时间的审查,就连这篇文章也拖到了二十多年后才发表,但他从未有过一丝退缩。还有那位总是第一个给时代唱赞歌的著名作家,当年那可是声名赫赫,几乎与鲁迅齐名。可我这位老师,在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时,对当时几乎已成定论的关于这位作家的《女神》‘在五四时期就已经歌颂马、恩、列这些经典作家’的观点产生了怀疑,非得亲自查阅《女神》的原始手稿和最初版本,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终于发现《女神》的最初版本里并没有这些内容,而是到了1928年他自己对某些诗作进行了改动,增加了这些元素。于是,他宁愿得罪这个权倾一时的大人物,也坚持把这一条从教材中删掉。这种坚守学术良心的勇气,在当时的环境下,有几人能够做到?还有,在那动荡的十年间,当所有人都在为了保全自己而噤若寒蝉时,他本已身处相对‘安全’的境地,却因为实在看不惯那两个进驻北大的宣传队颠倒黑白、诬陷好人的恶劣行径,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向组织进行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讲真话’交心活动,把自己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不公,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结果一下子从未名湖畔被遣送到了鄱阳湖畔,这一去就是将近十年。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这期间,他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我们难以想象。但即便如此,他从未对自己的选择有过一丝后悔。这种为了正义和真理,不惜一切代价的崇高精神,和海天那种那种对信念的坚守,对正义的执着简直如出一辙。

“再说老师那种对人才强烈的保护欲望,我更是深有体会。1978年,我考研究生的时候,已经三十九岁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而且准备时间仅有一个星期。当时,我心急如焚,在情急之下,我把以前写的关于鲁迅的论文托人交给了老师。他拿到论文后,认真研读,逐字逐句地分析,觉得这篇论文颇有价值,便极力推荐给王瑶先生。最终,我幸运地被王瑶先生录取,从一个小地方的普通教师,一跃成为那个年代的研究生。这巨大的转变引来了一些人的嫉妒和记恨。有人开始谋划着批判我,甚至打算将我从研究生队伍中除名。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是王瑶先生和老师共同站出来保护了我。他们用自己的威望和影响力,为我撑起了一把保护伞,让我得以在风雨中继续前行。等到我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因为在论文中将周作人与鲁迅并提,这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是非常犯忌讳的事情。为了让我的论文能够顺利通过,老师可谓是煞费苦心。他特地邀请了唐弢先生担任主答辩。唐弢先生在答辩一开始,就以其权威性宣布同意我的论文观点。本以为事情会就此顺利进行,可没想到,还是有一位与会者在会上对我关于周作人的评价提出了严厉指责。就在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老师果断地站了出来,坚定而沉稳地说道:‘你这个问题,咱们下去再讨论。现在开始投票,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投票通过。’就这样,在老师的力挽狂澜之下,我的论文才得以顺利通过。去年,在我晋升教授职称的关键时期,一家报社发表了一篇文章。那是一位著名学者抓住我一篇文章中的一处常识性错误,大做文章,质疑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教授。这篇文章犹如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在学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就在我感到无比焦虑和无助的时候,又是老师亲自出面,当面找到这位学者,诚恳地说:‘我们应该全面、科学地来评价这个人,不能因为一处小错误就否定他的全部。’老师的这番话,如同春风化雨,化解了这场危机,让我顺利晋级。可以说,在我学术生涯的这三个关键时期,老师都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手,不遗余力地保护着我。这种对学生的保护欲望,和海天对身边人的保护欲望,难道不是惊人的相似吗?他们都有着相同的重情重义,愿意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人挺身而出,遮风挡雨啊。”

钱理群这番长长的回忆,顿时勾起了我们无数感慨。我和婉清对视了一眼,都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严主任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瞧瞧,可忻一句话,引得理群把这些陈年旧账都翻出来了。其实,这屋子里的那一个人不是这样啊?我当初找组织上‘讲真话’交心,就是受了当年老苏的父亲苏教授的影响。我清楚地记得,他为司徒雷登校长仗义执言时,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坚定无畏的光芒,那眼神中透露出的果敢与坚毅,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哪怕被带走的那一刻,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头颅高高昂起,每一寸肌肉都在诉说着不屈。那个远去的背影,就像一座永恒的雕塑,至今仍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还有老苏,在那个动荡不安、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正是是他在我最为艰难的时刻,第一个给我带来了温暖与呵护。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被批斗后的那个黄昏,天空像是被悲伤浸透,黯淡无光。我满心凄惶,毫无食欲,却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机械又麻木地朝着食堂走去。一路上,我如惊弓之鸟,脑袋恨不得埋进土里,尽可能地躲避着与旁人的目光交汇,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他人或是自己招来无妄之灾。事实上,我根本无需这般小心翼翼,因为周围人的反应,早已让我寒透了心。几乎所有人看到我,就像见到了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那眼神中的疏离与惧怕是如此明显,仿佛多看我一眼,便会被厄运缠身。我理解他们的无奈与恐惧,可这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还是如同一把锐利的冰刀,直直地刺进我的心里,让我感到无比的凄凉。就连高音喇叭里传来的《红灯记》中那句‘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在我听来,都像是命运无情的嘲讽,每一个音符都裹挟着彻骨的寒意,让我浑身的毛孔都忍不住战栗。然而,就在我满心绝望地走到食堂门口时,一个身影如同一束光,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现在才来?还没有吃晚饭么?’那声音,带着关切与温暖,直直地钻进我的耳朵里。我又惊又诧,下意识地抬起头。于是,在那昏黄黯淡的灯光下,我看到了老苏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友善得让人心碎的笑容。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那笑容就像一颗璀璨的星辰,瞬间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那纯真、亲切、温暖、深情的模样,如同烙铁一般,深深地铸刻在了我的心底。其实那时,老苏一家还都平安无事,而我,却早已被停止了所有的教学和学术活动,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异类’。以前的日子里,由于研究方向的差异,我们的交流寥寥无几。可是在这个极严峻的时刻,他却毫不犹豫地向我伸出了充满友情的手。他看着我的眼神,没有一丝嫌弃,亦没有半点疏离,仿佛下午那场批斗会从未发生过,仿佛根本不存在需要与我划清界限这回事。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不可能没参加批斗会,在那样的大环境下,学校里根本没人敢缺席。而且我也知道,那段时间,我的身边或身后,时刻都有一两位‘监护人’在暗中监视着。为了不连累老苏,我只能匆匆地向他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极轻的‘唔’,便慌慌张张地走向卖饭菜的窗口,根本不敢认真回答他的问题。可老苏完全不顾及身边可能存在的危险,一步不离地紧紧跟着我。直到看着我买好饭菜,安稳地坐下来,他才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去。我想,他那时大概已经吃过晚饭了,可就是因为放心不下我,才不顾风险,陪着我再次回到食堂。或许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算不上什么实质性的保护。但对我来说,那个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瞬间,老苏那饱含关怀的目光,如春风拂面般的友善笑容,就是我在那漫长寒冬里最温暖的依靠。所以我觉得,海天和老苏一家才是真正的一脉相承,那种正直的坚守和温暖的善意都如出一辙。他们,才真正是上天注定的一家人啊!”

严主任这一番话,好似一阵温暖而有力的风,让屋子里的空气都微微泛起了涟漪。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了我,大概他们也和我一样,第一次听严主任讲述这些往事。我也有些发怔,原本在记忆深处黯淡无光、杂乱堆积的过往,此刻被严主任的这番回忆一点点唤醒,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拾起,逐一排列在眼前。“老严,这件事我几乎都忘了,你却一直记在心里。”我抬起手,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如今我想起来了,其实那天我早在竹吟居吃过饭了,去食堂本是想找如晋。结果如晋没见着,却意外看到了你。你当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实在放心不下啊。其实我也就打了声招呼,陪了你一小会儿,图个心安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呵护呢。”

严主任发出一声轻柔却沉重的叹息,似裹挟着跨越岁月的无尽喟叹:“不一样啊,老苏!那时,其他人都是远远躲开我才心安,而你却是看到我一切安好方能心安。这两种‘心安’所折射出来的人性的天差地别,我又岂能体会不到?而那真挚的情感,不掺杂任何功利的纯粹善意,海天和你真是一模一样啊!就说给物理系的女生捐款这件事,事情已经过去半年有余,要不是偶尔听到吕晓明和王丽丽背后这番议论,我们恐怕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我已暗中嘱托王丽丽,让她成全海天这份善意,切不可将此事大肆宣扬。海天这孩子啊!”严主任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欣慰,也似感慨。他微微眯起双眼,仿佛再次陷入回忆之中:“方才理群说,海天骨子里的倔强,以及对珍视之人那不顾一切的保护欲是他的‘弱点’。可恰恰是这两点,从一开始就深深吸引了我。再配上他那如浩瀚沧海般宽广坦荡的胸怀,这些特质交织在一起,才是海天身上最动人的光辉,他那非凡的才华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其实说到底,学问与人生是有联系的,不但学问的终极目标应该为了人生,有益于人生,而且治学态度也是人生态度的一种表现,两者具有共性。海天身上所具备的倔强、善良与大气,无论是投身学术研究,还是立身为人处世,都是最为稀缺且至关重要的品质。老苏,实不相瞒,自从那次听你讲述海天在考试中宁愿舍弃宝贵的十二分,也坚决不迎合他认为有误的标准答案时,我便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亲自培养教导这个孩子。上学期,趁着给他补课的契机,我与他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我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无论为学还是做人,都需要一点‘傻子精神’,即不计利害,脚踏实地,坚守良知,只讲真话,吃得了苦,经得起挫折,耐得住寂寞,必要时勇于承担,甘愿付出更大的代价。太聪明,太势利,就做不好学问,也做不好人。他听完后,原本平静的眼眸瞬间被点亮,恰似寒夜中燃起的炽热火焰,每一丝光芒都跳跃着共鸣的火花,热烈且真挚。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共鸣,绝非表面的敷衍迎合,显然我的话语深深触动了他的内心。他甚至感慨地说‘严老师,照您这么说,‘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句空’,这不仅仅是一种对待学术研究的严谨态度,更是一种崇高的人生态度啊。’我欣慰地点点头,对他的领悟表示赞许。紧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严老师,不瞒您说,有时我也会想,在这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里,究竟能有几人能够抵御住形形色色的诱惑,承受住残酷现实的重重压力,甘愿成为那个看似愚笨的‘傻子’,长时间守着一张冰冷孤寂的板凳,只为了讲真话、求真知、诉真情呢?然而,来到北大,看到您、苏伯伯和各位师长,我觉得自己又找到了同类。是啊,尽管艰难,但这一切总要有执着的灵魂去担当。人类社会中所有的真、善、美,不正是通过这种看似傻气的执着追求与坚守,才得以创造并传承下来的吗?所以,倘若这真的被视为一种‘傻’,那么我就心甘情愿成为这样的‘傻子’吧!我发现我也只会做这样的‘傻子’,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我觉得自己这一生过得也就毫无意义了。’”

严主任说到此处,声音微微颤抖,情绪明显有些激动:“诸位,我严家炎从教多年,教过的学生数不胜数。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学生的任何一句话,能够像海天这番质朴无华却又饱含力量的话语一样,给予我如此巨大的震撼与感动。”严主任猛地停下话语,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微微泛红的双眼透露出内心的波澜。很显然,那份震撼与感动,直至此刻仍在他的灵魂深处激荡回响。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来,把目光转向我和婉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坚决,掷地有声地说:“老苏,婉清,你们二位大可放心,无论海天将来是否师从于我,这孩子,我护定了!我当一日中文系主任,就护他一日!即使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我也会穷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为他遮风挡雨。从某种意义上说,护住了他,就守住了学术研究领域的灵魂与希望,也守住了高贵的人性光辉。倘若连这样品性纯良、才华横溢的孩子都无法护佑,那是我严家炎的无能,更是北大中文系的悲哀与耻辱!”

严主任这番饱含深情与坚定决心的话,如同一股炽热且强劲的暖流,瞬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刹那间,原本略显压抑的氛围,被一种激昂且振奋的情绪所取代。灯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明亮,柔和地洒在每个人的脸庞上,映照着那一张张满是动容与感慨的面容。我的眼眶再度湿润,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直冲鼻腔。这一天来积累的痛苦、煎熬与担忧,在严主任的承诺下,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直紧绷的神经,此刻终于有了些许放松的迹象,像是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慢慢恢复了弹性。婉清原本挂满泪痕的脸也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神情。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眼神中满是感激与惊喜,紧紧盯着严主任,嘴唇微微张开,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语塞。钱理群的脸上则洋溢着一种坚定与热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身子前倾,双手用力地拍了一下膝盖,而后也站起身来,目光依次扫过屋内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我”的身上。“老苏,”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中饱含着真切的关怀,“今天你和婉清所经历的痛苦与煎熬,我们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看到你们这个样子,我们心里也不是滋味。好在如今听到老师这番话,你们也能稍稍松口气了。老师向来说到做到,他既许下护佑海天的诺言,必定会倾尽全力。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们放心,自海天那次不顾一切将我从车轮前推开那一刻,我就铁了心,这辈子都要护他周全。”

说到这儿,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而后开始在屋内缓缓踱步,边走边说:“依我之见,海天毕业后留在咱们北大中文系,无疑是最佳选择。不管未来他踏上哪条学术之路,这里都是最适合他成长的土壤。毕竟,我们这些一路见证他成长的师长会默默守在他身旁,在关键时刻也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而咱们北大的师生,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品德与学识皆出类拔萃,像吕晓明那种靠不正当手段混入的败类不过是极少数。虽说人性复杂,或多或少都藏着弱点与阴暗面,但相较于其他地方,这里的人在良知与道德底线上,明显高出一大截。”他突然停下脚步,脸色逐渐凝重,语气也愈发沉重,仿佛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之中:“我是从小地方考上来的,在那里教了十多年的书,对‘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句话,有着切肤之痛般的深刻体会。那里的人,见识短浅得可怜,犹如被困在井底的青蛙,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片天。在那里生活,不仅觉得思想与他们格格不入,连一个能理解我的人都找不到,大家还会把我当成怪人,用一种怪异且嘲笑的目光看待我,让我有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孤立感。不仅如此,对于身边有才华、有想法的人,他们非但不懂得欣赏与学习,反而被嫉妒冲昏头脑。而一旦有人取得些许成绩,嫉妒的毒瘤便迅速滋生,各种流言也会瞬间四散开来。可以说,恶意在那个小地方就像污水般肆意横流,人与人之间充斥着猜忌与算计,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瞬间引发一场激烈的纷争。当然,可忻是个例外,你们也知道,她也是从上海被‘发配’于此,所以我们才有同病相怜之感,也彼此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我敢断言。倘若海天去了那样的小地方,以他的卓越才华与出众品质,必定会招来无数祸端。要是再像我当年那般落魄,‘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悲剧怕是会再度上演。但在北大,情况截然不同,有我们为他保驾护航,他定能平步青云,茁壮成长。等他强大到无人可以撼动时,他便能自由选择想去的地方,踏上任何一条心仪的发展道路,而咱们这些牵挂他的人,到那时也可以彻底放心了。”

听完钱理群的这番话,我只觉胸腔之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翻涌。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着我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让我鼻尖陡然一酸,视线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这一整天,从送海天到机场的那一刻起,各种担忧、焦虑如同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着我。我亲眼看着婉清在思念与忧虑中挣扎,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痛苦的泥沼中难以自拔。那些恶意的揣测、未知的危机,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我的内心。而此刻,严主任和钱理群的坚定承诺和他们为海天所做的一切努力,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明灯,给了我们莫大的安慰。我缓缓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微微发软,一步一步,带着几分沉重又满怀感激地走到严主任和钱理群面前,伸出手,分别握住他们每个人的一只手,紧紧地,仿佛握住了我们一家的希望。然后,我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饱含着这一天来积压的所有情绪,诚挚地说道:“是啊!从今天一早送海天去机场,一直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我和婉清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熬。每一刻都揪着,害怕海天在外面受委屈,害怕那些无端的恶意会伤害到他。幸亏有你们啊!在这艰难的时刻,四处奔走斡旋,不仅把吕晓明的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让问题得到圆满解决,刚才那一番对海天坚定守护的话语,更是让我们老两口吃了一颗定心丸。千言万语,都难以表达我内心的感激。你们的这份情谊,我们一家没齿难忘。老严,钱老弟,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海天有你们这样的师长护着,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婉清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缓缓走到我们面前,伸出手,分别握住严主任和钱理群的另一只手,将我们这六只手稳稳地交叠在一起,随后,她又把自己的一双手轻轻覆在上面,像是要用这双手传递出她所有的温暖与感恩。她微微仰着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无比坚定地说道:“我这当妈的,也不多啰嗦啥了,千言万语都没法道出我心里头的感激。今儿这一天呐,可真是忒长了,我感觉自个儿就像是摸着黑儿走了好久,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得安生。多亏了你们,让我和老苏见了亮,也给海天许下一个安稳的未来。”说到这里,婉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中带着对未来的期许:“星期天,大家都去竹吟居,我非得好好露一手,做几个硬菜让大伙尝尝不可。海天这一走,这院子眼瞅着空了一大块,我俩心里头啊,也跟着没着没落的。这回咱可得好好热闹热闹,把我们老两口心里头这一天积攒的晦气都冲散了。就盼着大伙热热闹闹地凑在一块儿,往后的日子,都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的。”

“好呀,我们肯定来!”可忻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步伐轻快地走过来,眼神中满是热忱,主动将手叠放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动作自然又亲昵,“婉清,到时候我和你一同下厨。严老师向来对我做的沪菜赞不绝口,这次咱们一起大展身手,让大家吃得尽兴,为海天的光明未来送上最诚挚的祝福,也为咱们深厚的情谊,痛痛快快地干上一杯!”

五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掌心的温度相互交融,传递着无尽的力量与温暖。屋内的灯光散发着柔和暖黄的光晕,像一层细腻的薄纱,轻柔地笼罩着我们,将这份情谊烘托得愈发温馨。窗外,夜色如水,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下一地细碎的银白,宛如一位孤独而坚定的守望者,于这深沉黑暗之中,默默恪守着圣洁的准则,静静孕育着破土而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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