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我和婉清准时来到了位于燕南园的严主任的住所。
这是一套简朴的两室一厅的公寓。无论是“室”,还是“厅”,都被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书籍占满。客厅里,除了一套有些陈旧的沙发和一张矮小的茶几外,其余空间都被几个高大的书架占据,书架上的书层层叠叠,从文学名著到学术典籍,各类书籍琳琅满目,有的书脊已经泛黄,显然被翻阅过多次。角落里还堆放着几摞新书,用绳子整齐地捆着,等待着被安置到书架上属于它们的位置。卧室的空间更为局促,一张窄小的单人床靠墙摆放,床头上方的墙壁上钉着一排排简易书架,摆满了书籍,甚至床尾和床边的地面上也整齐地码放着一摞摞书,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通往门口,让人落脚都得小心翼翼,生怕碰倒这些知识的“堡垒”。书房更是书的海洋,四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都被定制的书架覆盖,书架上的书按照类别和年代排列得井然有序。随意翻开一本书,都会看到书页边缘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刚劲有力又不失飘逸洒脱。一张宽大的书桌摆在房间中央,上面堆满了翻开的书籍和手稿,一支钢笔随意地搁在稿纸上,仿佛主人刚刚还在这里与书中的思想激烈交锋。椅子背上搭着一件旧外套,旁边的垃圾桶里堆满了揉皱的废纸,不难想象房间的主人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沉浸于书海的日夜。
这样一套陈设简单甚至稍显寒酸的公寓,却是中文系乃至北大众多师生频繁光顾之地。我与婉清亦是此间常客,熟稔程度宛如出入自家门庭一般。当我们走进客厅时,严主任正坐在沙发上和钱理群聊天,两个秃脑门在灯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开门的是钱理群的老伴儿崔可忻。寒暄两句后,她就去厨房洗碗去了,想来两口子是刚陪严主任吃过晚饭。见我们进来,严主任与钱理群连忙起身相迎,热情地打着招呼。“早知道他们两口子来,我就叫你们老两口也一起过来吃晚饭了,省得你们回去再开火。”严主任笑着指向钱理群,略带嗔怪地说道,“我这学生啊,行事忒没规矩,招呼也不打一声,拎着大包小包的青菜肉蛋就径直上门,进了厨房便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倒还真让我美美地吃上了一顿热乎饭菜。”
“我要不隔三差五地来一趟,我这老师还指不定怎么糊弄自己呢!”钱理群微微扬起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几分,那神情像是在讲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你们信不信,他每天早饭就只下点挂面。对,你们没听错,是‘只’下点挂面,清汤寡水的,连盐都不放一点。我就没见过像他这么凑合吃早餐的,真当自己不食人间烟火呢!”说罢,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对老师既敬爱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绪,似乎对严主任的饮食习性颇为无奈。
“行了吧,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婉清笑着撇了撇嘴,话语里满是老友之间的亲昵与熟稔,“你们师徒俩和老苏一个样儿,典型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想想以前,天天结伴往食堂跑,嘴馋了就跑去勺园大快朵颐,还一个劲儿地嘟囔着吃不惯北方菜,那些日子我可都记在心里呢!也就是可忻三年前调到北京来,理群才终于过上了像样的日子,顺带着也让你们这位老师跟着改善了生活。我敢说,刚才严主任提到的‘忙得不可开交’的,肯定是可忻在操持,你们师徒俩啊,怕是又一头扎进书房去钻研什么现代文学史了吧!”
严主任和钱理群听了婉清这番话后,先是对视一眼,继而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严主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像是要掩饰那一丝被说中的窘迫,而钱理群则耸了耸肩,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没办法,你看燕园这些搞学问的,有几个不是这样?身旁总得有个人照料着才行。老苏无疑是最有福气的,能有您这样一位贤内助一直悉心呵护,体贴入微。我呢,也算是时来运转,年近不惑终于有了可忻这么一个全能妻子,过上了现世安稳的日子,只苦了我这个老师,过了大半辈子还是……”他突然住了口,下意识地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严主任,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隐忧。
严主任的嘴角又泛起那缕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苦笑,他并未言语,只是同钱理群一道,将仅能容纳两人的沙发让给了我们,而后拖过两只小板凳,坐在我们身边。这是严主任的老习惯了,家中访客稍多,他便会如此行事,即便面对自己的学生也毫不例外。初来乍到之人,往往会为此举惊愕不已,推辞再三,久久不肯就座。而我与婉清早已见怪不怪,连句客套都没有就心安理得地坐下了。婉清还忍不住叨咕了一句:“我说严主任,你就不能买个大一点的沙发吗?这要是人多了,怕是把你家藤椅全搬出来都不够坐呢。”
严主任固执地摇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就像理群说的那样,家里就我一个人住,买那么大沙发纯粹是浪费空间,倒不如腾出地方来多放点书。说起来,要不是为了放这些书,这三个屋子对我来说都显多余。有时想想,还真不如分给那些已成家的老师,让屋子也沾沾家的烟火气儿。”他微微顿了顿,目光透过窗户望向远方的夜色,声音愈发低沉,“一个人待久了,看着这满屋子的书,偶尔也会琢磨,要是有个家,这屋子或许也能有不一样的温度。不过,这都是些个没影儿的念头了……”说到此处,他嘴角又泛起那丝苦笑,话语中的怅惘如轻烟般在屋子里悄然弥漫开来。
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听见厨房传来水流淌过碗筷的沙沙声,仿佛也在应和着这片刻的静谧。最终还是严主任打破了这个沉默,他微微坐直了身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我和婉清说道:“跟你们说一声,给吕晓明父亲的电话,我已经顺利打通了,是他父亲亲自接的。我把吕晓明今天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跟他讲了个清楚。这位副省长倒还算是识大体,待我说完,那赔礼道歉的话语便一连串地涌了出来,不仅一个劲儿地数落自家儿子不懂事,给咱们学校和系里添了麻烦,还特意托我向你们一家三口转达他深深的歉意,言辞之间满是诚恳,想必也是深知此事的利害关系。紧接着,又换了副口吻,诚心诚意地跟我讲了一大箩筐的好话,无非是希望我能高抬贵手,给他家孩子留下这难得的求学机会。然而,当我把对他儿子的处理意见和盘托出时,我分明能从电话那头微妙的停顿中感受到他那一闪而过的不甘,不过,到底是在官场里浸淫多年的老手,这份不情愿被他隐藏得密不透风,几乎难以察觉。短暂的沉默后,他还是极为爽快地应下了,承诺会尽快将他儿子转到别的院校去,说是让孩子换个全新的环境,也好从头开始,重新做人。哼,这只老狐狸,官场的那一套可谓是运用得炉火纯青,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修炼得登峰造极。想必他也心里有数,自家儿子在北大继续待下去,前途怕是一片黯淡,与其如此,不如顺坡下驴,做个顺水人情。到最后,居然还假惺惺地感谢我们对他儿子的‘及时教育’呢!算了,不管怎样,他儿子这一走,咱们中文系也算是能松快一阵子了。下午,我特意找了张万斌谈话,嘱咐他要趁着海天出国、吕晓明转走的这个当口,好好地整治一下班风,引导学生们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学会用欣赏的眼光看待他人的优秀之处,特别是像海天这样出类拔萃的学生。经过这么一番整顿,料想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背后搞小动作、恶意诋毁海天了。等海天从国外归来,也能够在一个风清气正的环境中安心求学,享受一段长久的清净时光了。”
“是啊!”钱理群微微皱起眉头,神情中透露出几分愤慨,顺势接过话茬说道,“吕晓明那小子,从一开始我便瞧出他心思不纯、品行不端。上午老师给他爸打完电话后,就差遣我去暗中查探一番,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将手伸到了咱们中文系这方净土。我这一整天马不停蹄地四处打听,还真摸出了些许头绪。实际上,张万斌并未接受过吕晓明父亲的所谓‘打点’,只是背后有人向他施压,他实属无奈才让吕晓明担任了这个班长一职。至于那个施压之人究竟是谁,他不肯说,我也念及大家都有难言之隐,便没有刨根问底地追问下去。但综合我多方搜集来的消息,心里也大致能猜出个一二。平心而论,张万斌对待海天一直颇为关照,平日里带班也算尽心尽力,处理各类事务时也竭力秉持公平公正的原则,同时还不失灵活应变之策,就拿上次联名状告海天那档子事来说,他的处理方式就很是得当。然而人在江湖,谁能没有自己的苦衷呢?这次吕晓明转走,对他而言也算是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往后开展班级工作必然能够更加游刃有余、放开手脚了。我与他深谈时着重提到,此次推选班长一定要挑选一位心地纯正的学生担任。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声称自己在识人之术上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只要没有外界无端的压力干扰,他笃定能遴选出最为合适的人选。”
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心底泛起百般滋味。严主任和钱理群在这场风波中的所作所为,宛如暗夜里的明灯,让我由衷感激。他们毅然守护正义、拨乱反正,为海天寻得希望的曙光,也让我于纷扰中真切感受到人性的温煦与担当的力量。但我心头笼罩着的浓重的阴霾却依然没有消散。海天所遭受的一切,犹如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仅仅因为他的优秀,便被嫉妒的毒瘤缠上,那些恶意的揣测与诽谤,如同隐匿在黑暗中的利箭,防不胜防。而当这种人性之恶一旦与权力的暗流交织在一起,其所滋生出的破坏力远超想象。在那黑暗的十年中,我已经多次亲眼见证,亲自领教过,那是一种能扭曲事实、颠倒黑白的邪恶力量,足以将一个平静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甚至连周围的人都被牵扯进这巨大的漩涡中。我不禁担忧,海天虽优秀且坚强,但面对如此复杂而险恶的局面,他的肩膀是否真的能扛得住?这股力量犹如一片阴霾,笼罩在他的求学和人生之路上,也让我对他的未来多了几分揪心的忐忑。
我抬起头,看着严主任和钱理群,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热,声音也略带几分喑哑:“这次无端的风波,实在是让人身心俱疲。多亏你们二位,始终坚定地站在海天和我们一家这边,不辞辛劳地奔走周旋,才让这棘手的事情逐渐有了转机。我真的很庆幸在北大能有你们这样秉持正义的师长,为海天遮风挡雨,让他不至于在这恶意的泥沼中越陷越深。虽然都是老朋友了,但作为海天的父亲,我还是要说声感谢。这份恩情,我们一家记下了。”
严主任轻轻摆了摆手,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说道:“老朋友了,不必说这些见外的话。抛开咱们的私交不谈,单从中文系的系主任这个职责出发,我也绝不能容忍吕晓明这般阴险狡诈之徒肆意扰乱系里的风气。”他的目光突然落在婉清身上,嘴角渐渐泛起一抹饶有兴味的笑意。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自谈及海天起,婉清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紧紧黏在旁边的座机上。她始终安静地坐在那里,亦不曾漏掉我们交谈的任何一个字,却一直双唇紧闭,未曾插入只言片语,似乎把所有的情感、担忧与思念,都顺着这专注的目光,一股脑地倾注在了那台沉默的座机上。严主任见她这般模样,不禁哑然失笑:“婉清啊,别着急。虽说飞机是晚上七点抵达巴黎,可你想想,海天他们下了飞机,得随着人流排队过边检吧?过了边检还得去转盘那儿等行李箱,等拿到行李,还得在偌大的机场里找到电话亭。这一套流程下来,没个把小时怎么行呢?你呀,先稳一稳,这电话铃不响,就算你整个人都钻进座机里,也没法听到海天的声音啊。”
婉清被严主任这一番话说得有些羞赧,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嗔怪地瞥了严主任一眼,可那目光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不过片刻,又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座机上。她双手交叠,不安地搓着手指,那副望眼欲穿、心焦难耐又满怀期待的神情,让我们这些人既觉得有些好笑,又从心底泛起一丝心疼。我微微侧身,轻轻地揽住婉清的肩膀,手掌带着几分安抚的力度,缓缓拍了拍,试图传递给她一丝镇定的力量,让她焦灼的心能稍稍平静。可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她身体的瞬间,那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情绪,竟如同电流一般,迅猛地传导至我的全身,让我也不由自主地被这股情绪裹挟。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墙上的挂钟,眉头微蹙,唇间不自觉地逸出一声轻叹,低声说了句:“严主任,您家这挂钟准不准啊?走得这么慢,该不是要停摆了吧!”
严主任和钱理群先是愕然对视,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严主任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向我和婉清,对钱理群说道:“理群啊,你瞧,我之前说的一点没错吧?就这一个儿子,把老两口折腾得啊,这喜怒哀乐全都围着宝贝儿子转。别的且不说,单看老苏,平常在系里,只要一提到儿子就眉飞色舞。如今这儿子才离开身边不到一天,他就坐立不安、忧心忡忡的。我就纳了闷了,他这几十年的沉稳和从容都到哪儿去了呢?”
钱理群笑着,脸上却也添了几分感慨,轻叹一口气后开口道:“还记得早些年,咱们三个都还没有孩子的时候,瞧见系里那些已有家室、儿女绕膝的同事们,成天为孩子忙得晕头转向,那满心满眼的牵挂劲儿,咱们当时还凑在一块儿议论,觉得他们是不是太过了,哪能有了孩子就失去自我呢?可如今再看看老苏这模样,这才刚当上半年的爹啊!估计那些曾经的想法和理论,如今早就被他抛到不知哪个九霄云外去了吧!”
我笑着摆了摆手:“其实那时咱们说的也没错,父母独立、自信、积极的形象,往往会成为孩子的榜样,让孩子明白个人成长与家庭责任可平衡共存,促进家庭成员共同成长与进步。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海天的亲生父母就做得特别好。据海天讲,家里近一半的家务活都由他承担,洗衣、做饭、打扫屋子等自不必说,就连修理房屋漏水、加固房顶瓦片、安装电路电器、维修水管煤气灶,乃至抹灰砌墙这些相对复杂的活儿,他干起来也是得心应手。这不,他这一来竹吟居,我家连修理工都省了。婉清生病那三个月,要不是他,这个家都不能维持正常运转。不过啊,我是深深体会到,孩子就是父母一生都解不开的羁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不经意间牵扯着父母的心弦,想不关心都做不到。其实很多时候,父母并非刻意为孩子舍弃自我,而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又或者是根本无暇顾及自身,一颗心满满当当都被孩子占据,自己却浑然不觉。即便有所察觉,也无法或不愿分出心思来关照自己,宁可吃苦受累牵肠挂肚也乐此不疲,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们说怪不怪?”
“要不怎么说,孩子是父母最甜蜜的负担呢?”钱理群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目光中带着一丝感慨与神往,“就说老苏你吧,有了儿子后,虽说肩上的担子重了,牵挂的事情多了,但脸上的笑容也明显增多了。这半年来,每次看到你都是春风满面,那笑容灿烂得能驱散所有阴霾,脸上的皱纹里都满满当当地盛着幸福的光晕,就好像这些皱纹专门用来装幸福似的。老李都提多少次了,说你在办公室里看着书或者写着字,都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再看婉清,每日为儿子忙得脚不沾地,可那精气神却越来越足,眉梢眼角都透着舒坦。海天给你们带来的幸福啊,就像这春日的暖阳一般,不炽热灼人,却丝丝缕缕地渗进生活的每一处缝隙。那满溢的光芒和温暖,别说你们老两口,连我们这些旁观者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
说到这里,钱理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唇边也溢出一缕怅惘的叹息:“说实在的,有时看着你们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和和美美的样子,说不羡慕是假的。那时总会想,要是我也有一个孩子,会不会也能享受这种幸福?其实吧,我和可忻都挺喜欢孩子的。以前在安顺那个小地方,我教书,可忻给孩子看病,天天都跟孩子们打交道。可那时候,我这家庭成分不好,心里就怕拖累可忻,影响她的前途。所以有好长一段时间,哪怕心里头喜欢她喜欢得不行,也愣是把话憋在肚子里,不敢说出口。后来可忻跟我说,她根本不在乎我的家庭出身,我们这才走到一块儿。但那时候我都三十七岁了,可忻也四十了,我哪能让她冒这个险去生孩子呢?而且吧,我这人在生活上就是个白痴,什么都不会干。这么多年,都是可忻把我当孩子一样伺候着。这要是家里再多一个孩子,可忻不得累趴下啊?所以啊,我和可忻一合计,就决定不要孩子了。虽说有时候想想,心里也有遗憾,但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路,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接受了。没这个甜蜜的负担,日子过得也还算安稳,只是享受不到天伦之乐的幸福了。不过这世间的生活百态,也只能有所取舍,各安其命了。”
听着钱理群这一番肺腑之言,我的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看着他脸上那故作洒脱却难掩落寞的神情,那些过往的遗憾与无奈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种缺失孩子陪伴的空落感,我又怎会不懂?如今看到眼前的钱理群,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种感同身受的滋味瞬间弥漫心间。我心下一紧,忍不住轻声说道:“理群啊,你看像我们这样,膝下有子承欢,日子也多了许多滋味。你和可忻何不像我们一样,在咱北大这些优秀的学子里寻一个,认作儿子?北大人才济济,年轻人朝气蓬勃,心地纯良,说不定就能和你们投缘。有个孩子在身边走动着,日后也能有个照应,家里也能多些欢声笑语,添些人气儿。”
“算了吧!”钱理群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你当所有人都有你那个福气,能认海天这么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儿子?北大学子如过江之鲫,可像章海天这样堪称完美的又有几人?真要有这福分,还用等到现在?你就别替我瞎操心了。说句玩笑话,要是真心疼我,干脆把海天让给我得了!”
“你敢!”身旁的婉清顿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三分嗔怒、三分玩笑,还有四分不容置疑的认真,活像一只护崽心切的母鸡,警觉地捍卫着自己的领地。她的目光一下子从紧盯着的座机上面移开,转而盯住了钱理群,嘴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但目光却像两把锐利的钩子,直直地刺向钱理群,让钱理群看了竟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怎么着,理群,你这是想跟我抢儿子了?”婉清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点着钱理群的方向,“我告诉你,谁也别想打我家海天的主意。哪怕是天王老子想把他从我身边拐走,我也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
瞧着婉清那看似一分玩笑实则九分认真的神情,平日里能言善辩、滔滔不绝的钱理群竟一下子乱了阵脚,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幸好这时可忻走了进来,她不慌不忙地拉过一把藤椅,挨着婉清轻轻坐下,先是没好气地白了钱理群一眼,接着便亲昵地揽住婉清的肩头,笑着开口说道:“哎呀,婉清,瞧你这护犊子的劲头!有你这样全心全意守护着海天,谁还敢有那胆子来打他的主意哟!况且了,就算是理群真动了认海天作儿子的念头,也得人家海天愿意认他啊!你瞅瞅你家海天,跟你和老苏相处的时候,那股子从心底透出来的亲昵,要不是有着血脉深处的那种天然的亲近与契合,根本就不可能表现得如此自然真切。我们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感叹,这哪里像是认来的儿子,分明就是完完整整、毫无二致的亲生一家人嘛!这可是老天爷早早定下的缘分,哪能有他钱理群瞎掺和、乱插手的道理!”
“可忻说得对!”钱理群连忙应和道,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一般,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那副模样与其说是怕婉清生气,不如说是对自家那位“全能”妻子敬畏有加,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恼了她,“我那纯粹就是开个玩笑罢了,哪能真有那个念头呀?前几天可忻还想出了一个特别的称谓来形容你们一家人的关系呢,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她说你们是海天‘非血缘关系的亲生父母’。可不是嘛,既然是亲生的,不管有没有血缘这层关系,那都是这辈子紧紧绑在一起,打也打不走,拆也拆不散的了。”说着,他还偷偷瞄了一眼可忻的脸色,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这番话有没有让妻子满意,那小心翼翼的姿态,活脱脱像个犯错后急于寻求原谅的孩子。
婉清听着钱理群的话,眼神渐渐有些迷离,思绪仿佛飘远了,嘴里反复念叨着“非血缘关系的亲生父母”这几个字,每念一次,嘴角的笑意便加深一分,显然对这个独特的称谓极为中意,脸上紧绷的肌肉也彻底松弛下来,恢复了往昔的平和温婉。片刻后,她的目光移到钱理群身上,见他那副如履薄冰的谨慎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说道:“理群啊,你可知道,我家海天前阵子在饭桌上还说起你们两口子的趣事呢。他那天去邮局给他父亲寄信,返程途中想去趟三角地,巧得很,在路上就碰见了你们。海天跟我们描述的时候,那画面感可强了——可忻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再看你,像个犯错的小孩子似的,紧紧挨着她,迈着小碎步,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念叨:‘是我弄错了,弄错了!你就别生气了!别生气了好吗?’海天在一旁瞧着,又惊讶又觉得好笑,心想着赶紧躲开这尴尬的场面,谁晓得还是被你一眼看见了。他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叫了声‘钱老师,师母’。这下可好,可忻一听‘师母’这称呼,脸色瞬间就变得冷冰冰的,二话不说就从海天身边径直走了过去。而你呢,一看可忻这态度,愣是没敢再多和海天说一个字,只是慌乱地点了点头,就匆匆忙忙地跟在可忻后面追了上去,那着急忙慌的样子,就好像生怕跟不上老婆的脚步。海天被你们这一出弄得晕头转向的,直到回家都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惹到可忻了。我和老苏当时在饭桌上听到这些,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老苏笑着给海天解释:‘你钱老师的妻子啊,最反感‘师母’‘钱夫人’这类称呼,以后你要是再见到她,可一定要叫“崔大夫”,这称呼一出口,她保准对你笑脸相迎。’”
话音刚落,一屋子的人立刻哄堂大笑。可忻边笑边轻轻拍着胸口,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神中还透着些许歉意:“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再怎么使小性子,也不可能和一个不知情的学生较真,更何况还是海天。那天主要是和理群赌气,心里窝着火,一个没控制住就迁怒在海天身上了。海天没因为这个生气吧?”
“海天那孩子心胸宽广得很,这点芝麻大小的事儿,他根本不会往心里去。”我边说边轻轻摆了摆手,仿佛在挥去大家的担忧,“后来啊,我把你和理群的那些过往细细讲给海天听,还引得他大发了一番感慨呢。他颇为动容地说:‘我就说,爱情最美的样子有很多,但归结到底,“灵魂的契合与交融”肯定是最为关键的内核。您瞧,钱老师当年因害怕连累心爱之人而选择将感情深埋心底,默默不语长达十多年之久,而师母,哦不,崔大夫呢,就这么执着地等了他十多年。其实,等的不就是一个能与自己灵魂高度契合、心意相通的伴侣嘛。我想,哪怕钱老师一辈子都不袒露心声,崔大夫也一定会守他一辈子的。’”
此言一出,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可忻原本带着笑意的嘴角渐渐平复,她微微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回忆的波光,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海天年纪轻轻,对爱情的体悟竟如此深刻。他这一番话,倒是真说到了我心里。后来我也曾跟理群讲:‘你要是这辈子都不表明心意,那我就去下辈子等着你,到那时,你没有了家庭成分的枷锁,我也能等到我想到的结果了。’”
钱理群的眼眶微微泛红,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借此掩饰眼中泛起的泪花,深吸一口气后说道:“那个年代啊,家庭成分不好,感觉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我是真心怕可忻跟着我吃苦受累一辈子。我甚至想过,哪怕可忻嫁给了别人,我也决意不再找其他女人了。这并非只是为了可忻才选择独自生活,而是经历了那样深刻的灵魂交融后,实在没有那份激情与兴致,再去与另一个人从头开始相互了解,直至相伴余生。如今回想起来,我很庆幸最后还是向可忻袒露了心意,没有辜负她,也没有辜负自己这一辈子。其实咱们这一屋子人啊,个个都是如此,追求的都是精神层面的高度契合,灵魂深处的强烈共鸣。若没有这些,宁可独善其身,也绝不将就凑合。老苏是最有福气的,打从记事起就找到了灵魂伴侣。我和可忻虽说晚了些,但好歹也修成正果。只是我这个老师啊……” 说着,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严主任,无声地叹了口气。
严主任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脸上又带着那丝淡淡的苦笑,听到钱理群的话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远方,像是在回忆那些逝去的岁月。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开口说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一个被岁月辜负的人。童年和少年时期就在颠沛流离中度过,青年时求学也是一路坎坷,在北大书还没读完就让我去当老师,到现在连个学位都没有。后来,各种风波接踵而至,我又始终不肯说假话,结果教学科研活动全被中断,还遭受了各种批判,一路被发配,从圆明园到鄱阳湖,那时候连自己的安危都难以保证,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个人的情感问题?只要见到女孩子,我都得赶紧绕道走,就怕连累了人家。等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也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到了这个年纪,同龄人大多都已经成家立业,就算自己有那份心思,也知道没什么指望了。好在我没有完全辜负岁月,学习和研究一直都没放下,既然一生不能找到一个与之相契合的灵魂,总能在学问中寻得一些慰藉吧。”
说完,他微微摇了摇头,牵了牵嘴角,唇边的笑容更加苦涩,仿佛是一杯冲泡过度的浓茶,入口满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严主任过去那些遭遇的心疼和感慨。少顷,钱理群打破了沉默:“老师,其实您要真有心寻得一位伴侣,凭您现在的身份地位,虽已年过半百,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就拿您担任系主任这两年来讲,主动向您示好之人比比皆是,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姑娘,有些与您的年龄差距甚至达到二三十岁,可您却始终心如止水。说到底,您还是执着于内心所求,不愿将就,一心就想找个能跟您心心相印、灵魂相通之人,是不是?”
严主任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缓缓抬起手,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带着几分沧桑,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说道:“那些因着我的身份地位而贴靠过来的人,又怎会是我的心仪之人?若有朝一日,我失去了这些所谓的光环,恐怕他们就会像避瘟神一般,迫不及待地离我远去。说到底,‘患难见真情’这五个字,真真是饱含着生活的智慧与真理。就像老苏和婉清,虽说打小相识,但婉清家中突遭厄运时,旁人皆作鸟兽散,唯有老苏一家挺身而出,雪中送炭。后来老苏也经历了父母罹难的重创,身份一落千丈,从受人敬仰的师者沦为北大的清洁工,那段灰暗的日子里,婉清也始终坚守在他身旁,不离不弃,陪着他熬过了十多个春秋冬夏。再看理群,在贵州安顺那个小地方一待就是十多年,自觉前途渺茫黯淡,心灰意冷之际,也有可忻这样的深情之人执着地守着他。所以说,那些贪图外在名利光环的人,永远给不了你一腔真情,唯有能洞悉你的灵魂、珍视你的内在之人,才有可能与你携手走过风雨,不离不弃。而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啊。如今我已过知天命之年,即便有那样的好女子,恐怕也早已成家,怎会在茫茫人海中一直为我守候?既已到了这把年纪,便要认清现实。与其与一貌合神离之人为伴,在虚假的幻影中消磨岁月,不如守心自处,了此残生。即便余生独酌,亦不愿将此生枉付于一场貌合神离的婚姻闹剧。回首过往这些年,我孤身一人也未曾被生活打倒,往后余生,又何必在这件事上徒增烦恼、反复折腾?不如将这一腔热忱与精力都投入到教学与学术研究中,为国家再多培养几个有用之才吧。”
说罢,严主任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仿佛已在心中为自己的余生做好了打算。众人静静地聆听着,脸上满是敬重与叹服,可又有一丝难以名状的酸涩。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慰,唯有沉默在屋中蔓延。
良久,我终于缓缓开口:“严主任,正所谓‘曲高和寡’啊!能企及您精神高度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而他们其实也在这世间寻觅着知音。说不定就有这样一位女子,半生漂泊,只为与您相逢、相知、相伴。缘分这东西谁说的准呢?我们两口子等待了二十多年,终于盼来了一个海天。您就耐心候着,没准哪天,属于您的那份缘也会不期而至呢。”
我的话语仿若一缕破晓的曙光,刹那间穿透了屋内凝重的阴霾。众人仿若从一场无声的禁锢中解脱,不禁频频点头,连严主任那张冷峻如霜的面庞也悄然泛起一丝松动的涟漪,仿若坚冰之下涌动的暖流,目光中隐隐透着对未知缘分的期许。钱理群更是来了兴致,接着我的话头滔滔不绝地说道:“老苏这话说得在理!缘分这玩意儿,就像藏在云雾后的月光,不到时候瞧不见。老苏两口子不也年过半百才和海天结下这段缘分吗?不过我看海天这孩子,在感情之事上也是个宁缺毋滥的主儿。他这一身的才情和品质,优秀到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程度,其灵魂更是如那阳春白雪,必然曲高和寡。找到一个能真正走进他内心深处,知他、懂他、爱他的人难如登天,眼馋他的才华、嫉妒他的成就,甚至不惜暗中使绊子的人,却如同那春日里的杂草,一茬接着一茬,遍地都是。往后啊,恐怕……”他突然瞥见婉清渐渐阴沉的面孔,生生地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只留下那半截未尽之言,尴尬地悬在半空,与屋内愈发凝重的气氛相互纠缠。
婉清的目光又移到了身旁的座机上,原本还算平和的面容此刻已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阴沉之中饱含着化不开的哀伤与愁绪。我心下明白,钱理群方才那番话,犹如一把锐利的钩子,将婉清强压在心底的痛苦、愤懑、委屈以及对儿子的担忧,又一股脑地拖拽了出来。我的心也猛地一沉,好似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整整一天层层堆叠的郁闷之感,此刻在胸口急剧膨胀着,却又寻不到丝毫宣泄的出口,憋闷得难受。可忻狠狠地剜了钱理群一眼,仿佛在嗔怪他的出言无忌。钱理群则像只受惊的鹌鹑,脖子下意识地往里一缩,眼神中满是胆怯与惶恐,先是偷偷觑了一眼可忻那满是怒火的脸庞,接着又小心翼翼地瞄了瞄婉清阴沉似水的面容,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严主任看了看大家,双手不自觉地来回搓动着,似乎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僵局,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法国的电话,也该打来了吧……”
话音未落,电话铃声便骤然响起。屋子里的人都神色一凛。我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每一下跳动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一整天了,在思念与痛苦中煎熬的我们,等着盼着的就是这一刻啊!此刻,这突兀的铃声让我本就紧绷的神经几近断裂。婉清的身体刹那间绷得笔直,双眸陡然间熠熠生辉,那目光里盈满了焦急与渴盼,直直地扎向电话,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仿佛下一刻就要亲昵呼唤出海天的名字。她的双手急切地探向前方,手指微微蜷曲,不顾一切地朝着电话抓去,整个人的重心都随着那股迫切的热望而偏移,所有的思念与牵挂都凝聚在了即将触碰到电话的指尖上。就在婉清的手快要触碰到电话的刹那,我猛地从恍惚中惊醒,混沌的大脑仿若被一道凌厉的理智之光瞬间穿透。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一把抓起电话听筒,躲开婉清那两道愤怒凌厉的目光,稍稍平复了一下剧烈起伏的胸膛,把听筒递给了一旁的严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