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棂顺着他的目光转头,见楚青寐整张脸绷起,头一次避开他的注视,低头望着鞋尖,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将眼底情绪藏尽。
“此话该当何意?”周棂略一迟疑,朝赵之应问道。
“造此秽物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恶贯满盈的反贼楚麟,楚青寐的亲生父亲。”赵之应紧盯着楚青寐那双和他爹一摸一样的双眼,每次与他注视,心中总会有一股怒火熊熊烧起。
当年那场围剿楚麟之战,他也是吃尽苦头,肩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像一条蜈蚣般永久地盘桓在身上,依旧时不时隐隐作痛。
倒不是说他老古董,只是他们父子二人外表实在过于相像,每每看到总觉心中不适,对地府收留楚青寐的决定一直颇有微词,就算他当年只是一懵懂孩童,但常年受楚麟扭曲阴骘的性格影响,耳濡目染之下,谁敢担保他能基因突变到心地纯善,长大后不会继承他父亲的衣钵,继续祸害人间,想要为父报仇?
简直就是养虎为患。
周棂像是没听懂他说的话,“啊?所以呢?”
“所以什么所以?”赵之应瞪大双眼。
屋内跟着赵之应一齐来的鬼差也小声交头接耳起来,言语间对楚青寐的身世都颇为了解,顺着赵之应的话头添油加醋地互相解说着。
说来也奇怪,在地府捉弄排挤楚青寐之人,第二天总会发生些各式各样的倒霉事,久而久之大家都心知肚明,楚青寐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乖顺软弱,虽总是默不吭声,但行使狠辣绝决,瑕疵必报,与楚麟的性格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棂沉着脸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众人登时噤声,才继续看着赵之应的眼镜问:“所以这跟楚青寐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懂吗,楚麟数年前所造之物,当年明明被尽数封印销毁,今时却突然重现于世,除了他的亲生儿子,还有谁能……”
“你也说了,黑匣子是楚麟所制。”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周棂出声打断道:“这跟楚青寐又有什么关系?尚未有证据证明,你话里话外却已笃定此事就是楚青寐所为,身为地府高阶职员,是否有些有失公允呢?”
“你!……”赵之应被他的话噎在当场,不敢相信周棂竟如此主次不分,为这个孽种当众不留情面地驳他面子,手指愤怒地指向他们二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哎呀赵叔。”周棂见他脸都胀成猪肝色,又将身姿放低,走至他身前,十分有耐心地将保温杯内的热茶吹了吹,才递到他手里,弓腰在他紧绷的肩膀处揉捏几下,说:“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尊敬你。”
周棂捏得很是巧妙,只稍一用巧劲,赵之应双眼登时眯起,脸色稍有缓和,“哼,没看出来。”
“但是眼下正是大敌当前,我们最不该做的,就是起内讧,胡乱猜忌自己身边的人,岂不正中敌人下怀?”周棂轻声细语,按压在赵之应肩膀上的双手却格外有力。
“你不知道!楚麟被关押在无间地狱,此地只有楚青寐常年频繁出入,这帽子可不是我夹带私货胡乱扣上的,他们二人血缘深重,这嫌,可不是说避,就能避开的。”赵之应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
“我相信他。”周棂神情异常坚毅,说得斩钉截铁。
空气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楚青寐独自站在角落里,任由赵之应猜疑,大放厥词,却始终一言不发,听见周棂的话双眸猛然一亮,好似天边寒星闪烁。
“你相信他?”赵之应狐疑地在他们二人周身看了一圈,“据我所知,楚青寐才调过来没多久,你们相处时日不多,怎么就能如此推心置腹了?”
“若此事真与他有关,你可免不了包庇的罪名。”赵之应又紧接着加了一句,像是在劝他尽快弃恶从善。
“周处长。”楚青寐终于出声,屋内人头攒动,他瞳孔内却只映着周棂一人的身影,“不必再多言,既然地府对我有所怀疑,此刻多说什么都无益,我今日就跟赵之应回地府一趟,接受调查就是。”
赵之应闻言立即就要起身带着他走,却被周棂一把按下。
“地府那些老头审起人来还是老一套,惯会使些刑具威逼利诱,你这小身板,只怕不脱层皮是回不来的。”周棂连连摇头,替楚青寐否决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赵之应被他按住,身子动弹不得,脑袋使劲朝后转着,用余光等着周棂道o。
“既然你说黑匣子是楚麟所造,那此物能再度流传在外,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你们为何不直接去问他本人,反而对着我办事处的员工咄咄逼人呢?”周棂将话锋一转,矛头对准赵之应道。
周棂护犊子之意屋内明眼之人都能看出,赵之应眼见是拗不过他,只得重重叹了口气,“你总是有理,我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跟你咬文嚼字,你既然主张楚青寐是清白的,那此事就交给你去办,三天之内,若还是不能给他洗脱嫌弃,我能等,地府可是等不了了,到时过来抓人,你可别怪我不顾这些年的情面。”
“赵叔这是说得什么话。”周棂对着他的肩膀又捏又锤,打一个巴掌,又给一个甜枣,“维护鬼市秩序本就是我的责任,不用你说,我也责无旁贷,必定尽心尽力,身先士卒,鞠躬尽瘁……”
“行了行了!”赵之应终于听不下去,一把将周棂的手挥开,像是一秒也呆不下去般起身就要走,“倒也不必跟我说这些大话,你只要记住,三天之内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我们走。”赵之应又狠狠地朝周棂剜了一眼,才对着身后的鬼差一挥手,众人顷刻间在屋内消失,只余下装满了茶水的保温杯,还在桌上潺潺地冒着热气。
“赵叔!一路好走啊!有空可要常来玩!”孙政对着空气傻傻地挥手,一脸恋恋不舍之态。
“怎么?你想跟着一起去?”周棂斜眼看他一眼。
孙政怏怏地把手放下,心里也对周棂今日不顾身份护着楚青寐的行为十分不解。
他与楚青寐接触时间不多,不敢对他为人妄下评判,只是周棂此举,无疑是把自己推在方口浪尖处,若此时真与他有关……
孙政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细想,硕大的办公室内虽只站着他们三人,却觉空气格外逼仄,坐立难安,当即借口帮柳烟烟安置今日受惊的亡魂,逃一般从屋内窜了出去。
天上挥洒下浠沥沥小雨,将雾气捶散,周棂背对着楚青寐,出神地看着窗外,二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雨声逐渐由轻到重,将各自本就繁重的心事扰得更是纷杂。
“周处长,到底还是连累你了。”楚青寐朝周棂走去,却不像之前那样橡皮糖般紧贴着,在剩半臂距离的时候停住。
“那日饭店老板拿出黑匣子的时候,你当场就认出来这是你父亲所造之物,是不是。”周棂沉默半响,突然开口问道。
楚青寐毫不迟疑地应下:“是。”
“当时为什么不说?”周棂转过身来,炯炯有神的双目直盯着楚青寐的神色。
“当时情况紧急,我怕来不及多做解释,你会对我有所误解……”楚青寐说话声音渐渐缩小。
“你也觉得我跟赵之应那个老头子一样,思想顽固老旧吗?”周棂高声质问。
楚青寐立即否认:“不是。”
“我只是害怕。”
周棂朝他走近,见他眼底微红,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到底怕什么?”
“怕你借此疏远我。”楚青寐咬紧下唇,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脸颊滑落。
周棂:“……”
“哎,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哭什么。”周棂叹了一口气,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行了,事已至此,我话也放出去了,再纠结也是无益,还是抓紧找线索,把幕后主使揪出来,才是最紧要的。”周棂想替他将脸上的泪痕擦干,手擎在半空,顿了顿,转而在他肩头轻拍了几下。
“嗯。”楚青寐比周棂高出一整个头,垂首看着周棂,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因泪水显得格外光滑潋滟。
“你有什么头绪吗?”周棂走到沙发处一屁股坐下,手指在被猫抓出的道道线头上下意识缠绕着。
楚青寐沉思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答道:“在我记忆里,有一个女人,当年跟楚麟一起钻研那些禁术,或许黑匣子所造之法,她也有所了解。”
“你知道她所在何处吗?”周棂连忙问。
楚青寐说:“我只记得当年楚麟说过,她被下了禁咒,永生永世不得离开家乡,若此咒尚未破解,那她必然还在原处。”
“我先跟柳烟烟安排一下接下来的工作,之后我们即刻就去找她。”周棂屁股还没坐热,便毫不迟疑地起身。
“世界上最漂亮温顺的女孩在哪呢?”周棂站在办事处门口,对着街边大声呼唤道。
“啊?叫我吗?”柳烟烟从巷子内探头出来,略有些羞涩地将面前碎发抚向耳后。
周棂毫不给面子地从柳烟烟身旁走过,蹲在地上将从远处跑来的肥猫一把抱住,大手拖着它圆润的脑袋不住搓揉,声音嗲至有些恶寒道:“我的乖乖女儿,世界上最漂亮的小猫,爸爸要出远门了,快来给我亲一亲。”
柳烟烟:“……”
柳烟烟点上一根烟,极其悠长地吸了一口,忍了又忍,才将想朝周棂屁股狠狠踢去的冲动按捺住,咬牙切齿地问:“你不是才回来吗?又要去哪?”
猫在周棂怀里不住挣扎,肥硕的身躯左扭右扭,想要逃出桎梏,无奈周棂手劲太大,总是被他按住,全身上下被摸了个遍。
“烟烟,我太难了。”周棂整个头埋在猫身上,闷声道。
柳烟烟从猫的眼神中看出了绝望,嘴角忍不住连连抽搐,“大哥,你又闯什么祸了?”
“孙政没跟你说吗?”周棂有些诧异。
“他?”柳烟烟嗤笑一声,“他还在生气我今天说他娘娘腔的事,一直憋着不跟我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