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沈至行眉宇间只有未经世事雕琢的儒雅清贵,他从阴影处现身,略微拧眉道:“你是怎么察觉到我的?”
沈家虽是文臣世家,但君子六艺尤其是剑道武艺,亦是刻在祖训中不可懈怠之物。
沈家家规,族中儿郎至及冠之年皆要送来边关历练一年,从末流小兵做起,见众生,知疾苦,明是非,守家国,乃是磨砺心性的一种。
沈至行是三个月前来到边塞的,若是安平之年,他不介意从末流小兵做起,但自崇安城破的一年来,边塞动荡,战事频发,沈至行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人,当即选择投身沈老将军门下做起了军师,凭借出色的谋略很快便在军中立足。
这三个月来,他以妙计多次助崇安军击退入侵的蛮族,立下大功,这般年纪、这般功勋本该志得意满的,唯有好友顾偿一事让他忧心不已。
沈至行早就听闻一年前崇安城破,顾偿那位小夫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一事。
顾偿寻了这位小夫人一年,整个人形容憔悴、精神恍惚,甚至曾动主意打算孤身去蛮地找,即便很多人都和他说阿愿早就死了,但顾偿瞧着温和,骨子里执拗,怎么也不信。
便是这时,韩疏阔这边传来阿愿在蛮族军营中的消息。
若非顾偿被一支蛮族兵马困住了脚,此刻该来蛮族军营的人本该是他。
沈至行受好友所托,前来救人,心中却是千般不愿的,尤其是看到梳妆台前一袭嫣红舞姬衣饰的阿愿。
——自甘堕落,有伤风化。
阿愿缓缓站起,转身看向沈至行,裙摆微微转开宛如莲花,她自然没错过沈至行眼中那抹厌嫌与鄙夷,轻轻笑道:“我不会武,但沈公子若我像一样,长居敌营,昼夜难眠,也会很敏感。”
她是认识沈至行的,昔年在华京,世家宴席上见过几次这位芝兰玉树的沈家大公子。
沈至行看清阿愿的容貌倒是一愣,当年那个总笑弯眼眸追在太子殿下身后的小姑娘长大了。
华京之中有太多美人,娇羞的、温婉的、清高的、俏丽的,从未有人能入得了沈家大公子的眼,以“儒”字治家的沈家人看重品性胜过容貌。
曾经,沈至行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皮囊能够打动他那颗修儒多年的心,直到见到阿愿——
那般容貌便是佛陀在世,都说不出一丝瑕疵,恍若一盏供奉于佛前千百年的琉璃盏,温静纯澈、悄无声息……
他想,没人见了会不沉浸。
“你……”
沈至行出口的话噎了一下,又斟酌了几分,委婉道:“我受顾偿所托,来带你离开。”
阿愿定晴看了沈至行一会儿,随即淡淡笑开,那抹笑淡得沾苦,“沈公子一定不擅长骗人吧。”
沈至行闻言一愣,“什么?”
阿愿:“沈公子想必来之前,一路上都在想,一个在华京中臭名昭著的罪臣之女,若非顾偿为了偿还独孤太师的救命之恩,怎么会娶她?这些年来,因着她罪臣之后的身份,顾偿在屡立战功,却不得进封。如今这女子更是被蛮人掳走一年,便是救回来,哪里还有什么清誉名节在?平白污了顾偿的清名和仕途,惹人耻笑。”
一字一句正中沈至行心口,准确无误地道出了他那些隐秘的心思。
尚未完全学会遮掩神情的沈至行脸色微变,有些哑然道:“你……顾偿是真心托我来救你的。”
“我知道。”阿愿笑弯一双灿若星辰的琉璃眸,笑得那样美好,轻轻慢慢地说着,“我一直都知道,我嫁了这世上最好的夫君,他始终拿我当小孩子疼爱,我都是知道的……若我当年嫁的不是顾偿,换做任何一个人,我现在都可以厚颜无耻地跟着沈公子回去,可他是顾偿啊……”
——可他是顾偿啊。
沈至行对上阿愿温柔含泪的目光,蓦地心头一紧。
寒风犹如一只困兽,在天地间鲜血淋漓地嘶吼着,在一时寂静的帐中,连落雪声都格外清晰。
阿愿侧头,看向外面唰唰而落的雪花在帐篷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影子,摇曳的烛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光影藏住了她神情,也仿佛藏住了无尽悲伤。
“他……喜欢那位江淮音小姐吗?”
阿愿问得小心翼翼,那声音好似一触即碎。
沈至行紧蹙了一下眉,想着自己本来的打算,为了顾偿的前程,也为了断掉阿愿的念想,终究撒了谎。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