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上元节,时光就如白驹过隙般,一晃到了二月初。
春日暖风和煦,山上青绿相接,几场雨下下来,虽还未到炎热的时候,气候却有些令人发燥。
几日来潇君都只在府里待着,每日从祖母张氏那里请安回来,要么在书房对着那首反诗发呆,或待在院里听雨眠,颇为闲散。
陆砚为她留的那个暗卫十二被她派去观察反诗案的动静,这些时日官府却未传出任何消息。
莫非已经被压下了?
还是官府根本未将此事放在眼里?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丝不明所以的慌乱。
总觉得要有事发生。
二月初一这日,正是柳叶与李树的婚期,潇君此前本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只让紫檀携礼前往。却瞧着是个久违的晴日,她还是从小库房里翻出一对玉如意,要随紫檀同去。
正梳妆时,一身市井小厮装扮的十二忽然急不可耐地跑回来,在屋外就禀道:“姑娘,出事了!”
下一刻吟霜从屋内走出,“发生什么了?你且大些声音,姑娘听得见。”
十二便朗声道:“今日一大早,锦衣卫镇抚使裴越忽然带人围了永昌商行,几个主事的人都被下了狱,又见他们往永清来,属下觉得应是与反诗案相关,便立即赶回来禀告姑娘。”
屋内寂静一阵。
片刻后,潇君妆发齐整,立即从屋内走了出来。
“你是说锦衣卫的人往永清来了?”
十二点头。
她不由蹙眉,垂眸思量。
与永昌商行有干系,又身在永清?
莫非……李树?
她神色一变,拎着裙子下了台阶,“吟霜,随我去善文馆。”
走到门口又见她停了下来,叫过紫檀,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才继续朝院外走去。
*
东坊素来富庶繁华,街道上常是人来人往,眼下也不例外。
与从前不同的是,今日这些人却只在门坊处聚集着,像正在看什么热闹,纷纷伸长脖子往前望去。
而在人群前方,四名锦衣卫校尉装束的人分站两旁,皆手握雁翎刀屹立,身形魁梧,眉目凛冽,让人望而生畏。
潇君下了马车,与吟霜艰难地挤到人前。
东坊的人大都被召集出来聚在门口,坊内已然空了,这样大的阵仗有几年没见到,盖因是锦衣卫办案,百姓们即便好奇,也没几个真敢喧哗议论的,不过偶尔夹杂几道很小的声音罢了。
因此虽人多,却也安静。
吟霜只敢压着声音在潇君耳边道:“姑娘,人群里并不见李树和柳叶,您说是不是......”
她点到为止,并未多言。
但眼下情形很显然了。
潇君眉头紧锁,望向前方。
此时坊内走来一行人,为首者着青蓝长身罩甲,革带束腰,脚踏皂靴,正是锦衣卫千百户装束。而在其后,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押送中间一身喜袍的李树,大约锁拿他时未反抗,所以看上去并不狼狈,甚至脊背挺立、面不改色,颇有几分淡漠之风。
在他之后也是一队锦衣卫跟随,约四五人,最后才是一身火红嫁衣的柳叶,扶着王素芙,二人皆掩面而泣,跟着队伍,高呼“冤枉”。
本是二人的大好日子,却成如今情形,有人啧啧叹息,有人目露同情。
那名千户在囚车前停下,鹰隼般寒凉的目光一扫众人,后冷冷命道:“将人犯去衣。”
闻此言,人群中迸发出喧哗,七嘴八舌的议论不停。
王素芙与柳叶止了哭声,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柳叶上前哭道:“大人,且不论我夫如今是受冤入狱,他尚未堂审定罪,是清白之身,您以去衣折损他,莫非是将他以罪犯论处?不问讯不审查而定罪,这于理不......”
她的声音倏地停在此处。
千户拔出佩刀抵在她脖颈间,不疾不徐地问道:“于理不什么?”
李树见状,瞠目高声道:“别动她,大人要将我去衣便去,但草民未曾做过之事绝不冒认,即便是去到诏狱我也是这个说法。”
千户笑露嘲弄,一把将刀收起,喝道:“去衣!”
说罢,身后的两人迅速上前,不顾柳叶和王素芙如何地劝说哀求不要去衣,仍动手将李树的外袍脱下,喜袍被随意丢在地上,刺目的一抹红落在尘土之间,远远望去,如血般娇艳。
无罪而去衣,这对李树一个读书人来说是莫大的折辱,也全然没有道理。
他们这样做究竟是做给谁看?百姓还是陛下?潇君还想不到这一层上去,但她明白,李树因与永昌商行的安徽之行沾上干系,这些人看准他没有靠山,便以其开刀,向世人表明朝廷对反诗案的态度。
这一切对李树而言无疑极其不公正,眼下却是朝廷需要用以杀鸡儆猴的。
潇君想去阻挠,可在她面前的是皇帝的鹰犬爪牙,是前世将她抄家的锦衣卫。
她见过他们的手段,她的亲者曾在诏狱那间暗无天日的刑室中被刑讯得体无完肤,她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却他们的惨状,然在见到这些皇帝的鹰犬时,她记忆深处最不愿回想的画面,却重新一遍遍闪在她脑中。
只一瞬间,她唇齿生寒,即便明白自己如今不应该冒头阻止,也清楚自己阻止不了任何事,但一道嘶哑不堪的声音还是不受控似的从她口中响起。
“住手!”
人群中却有一道清亮的男声将她的声音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