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的伤疤!
慕亚平的手抖着,摸着伤疤。
这些年来,抖得越来越厉害。
“你不是一直在卖么?”
是的,是一直在卖。
可是她每一次躺在那里被人写生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欧阳燕,你的学费够了,你应该可以有个好前程了!
你前程无忧了!
我被人画死了也值了,我用我的不体面换来你的体面!
你还能依靠谁啊?
关于她父亲的谎言,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说来欺骗欧阳燕,还是用来欺骗自己。
她没有开灯。
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将屋子照出大概的轮廓。
她打开衣柜的门,摸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一千五百八十八块八毛钱。
除去水电。
除去生活。
她抓出八张一百。
“开门”,她粗暴地敲着欧阳燕的房门,“打开!”
欧阳燕从里面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面的母亲想要干什么,八张一百块的纸币重重地摔到自己脸上。
“拿去,我上辈子欠你的!”
欧阳燕慢慢地蹲下去,把八张钱拣起来,“说好了,还你一千,干嘛还要说欠?你能挣钱,我也能找来钱。欧阳清的钱,不是闲着没事干嘛!拿来用用怎么了……你把那些个劣币账号都关闭掉,重新开始,你直播你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嗑瓜子都行啊,有与你类似的,同在屋檐下混吃等死的进入你的直播间了,脑袋一热,情绪激动,有了共情,这叫情绪价值,就有人给你打赏……不纠颜值高低,你本来的样子,野生态就很……”
欧阳燕把手上的钱收好,朝母亲一鞠躬。
黑暗中。
谁都看不见谁的眼泪。
她突然想起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看到母亲大大站在一个小摊前,拿着一件裙子反复地摩挲。
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放了回去。
小摊上那块“一律50元”的牌子在夕阳里刺痛了欧阳燕的眼睛。
她想起母亲大大好几年没有买过新衣服。
门外的母亲大大像一个被拔掉插线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没有动作,没有声音,泪水滚烫,无法停止。
有人说,学校都是八卦和谣言滋生的沃土。不是把谣言杀死,就是被谣言杀死。
蜚短流长像光速,传播流言似核爆。
谣言像是被核爆炸辐射过一样,变化出各种丑陋的面貌。
上午第二节课后的休息时间太长了,长到可以让无聊的学生更加肆无忌惮地造谣生事!
何况做完广播体操之后,又剩下十五分钟给无所事事的学生们消耗。
茂河去厕所的时候,听到隔间外两个男生的对话。
“你认识我们班的那个欧阳燕吗?”
“听说过,就那个特高傲的、貌美肤白的女生?”
“高傲什么呀,她就是穿着制服的鸡,听说了吗,她最近缺钱用,二百块就可以玩一晚上,还可以帮你用……”
下面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可是依然压不住男声的污言秽语。
茂河拉开隔间的门,看见班上的尤物机和一个别班的男生在小便,尤物机回过头看到茂河,闭嘴了。
在便斗前抖了几下,又抖了几下,再抖了几下,貌似患者。
又貌似尿毒症!
别班男生问他:
你咋了?
尿不出来?
尿不干净?
尤物机表情尴尬、痛苦,茂河同学在洗手,也不便久留,提起滴水的裤子跑出去了。
别班男生揶揄:积德行善,身体健康,以后别胡说,别传谣了!
说完,就跑了,好像多呆一秒就会被尤物机谣得不健康啦!
茂河面无表情地,反复搓着双手,直到两只手都变得通红。
窗外的天,云艰难险阻,移动缓慢,气压极低。
枝桠交错着伸向天空,“就像是无数谣言制造者朝上伸着手在讨取新的情报”,这是欧阳燕的比喻句。
在冬天最最干燥的空气里,脸上仿佛蹭一蹭就能掉落无数条谣言。
茂河不信!
可是心灵某处又有刺猬的拥抱,扎得他寝食难安!
茂河系统正在研发,那两位左膀右臂对于谣言充耳不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关注他们自己的任务。
也是啊,他们要努力学习考大学,还要完成茂河系统分配到的任务,时间太紧。
他们挤不出来时间,去打败谣言。
我自己想想办法吧!
茂河心里像长了草,四季分明,时而枯萎,时而茂盛,时而变形成针刺,扎心扎肺!
恋爱?
恋爱?
女孩子你不恋爱会死吗?
古代女子不恋爱不结婚生子会有罚款单,缴税!
如今女孩子自由了,可以飞向高空,可以登上高山,可以高考,可以考公考研,可以出国留学,可以攀登科学高峰,可以做院士,可以……
有一番事业!
干嘛……
如此……
我去……
茂河在纸上乱划着,各种数字,几何图形,英文单词,一不小心写出一个bitch……
带着愤怒写字,笔力惊人!
钢笔笔尖像一把刀!
一连划破了好几层纸,也不带停。
那一瞬间在心里的疼痛,就像划破好多层纸。
bitch。婊子。
茂河系统?
我来接任务。
接受最后一个任务。
就是让女生长本领:慧眼识珠!
赐给女生一双慧眼吧……
食堂后面的洗手槽,人很少。
欧阳燕和茂河各自洗着自己的饭盒。
头顶的云,是铅灰色。
要下雨了。
“燕子,问你个事。你先发誓,你不生气!”
茂河关掉水龙头,轻轻盖上饭盒。
“那得看你问的是什么事。”
“那我不问了!”
欧阳燕鬼精灵地一笑,反问他,不问了?
你憋着气,不难受吗?
心里堵得慌吧?
拿扒子给你扒扒?
通通气?
欧阳燕边逗他,边剥开桂圆干。
一连吃了好几个。
茂河看她心情不错,吃的不亦乐乎。
“你缺钱?”
“你知道了?”
欧阳燕没有抬起头,继续吃桂圆干。
“为了钱,你做过什么吗?”
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欧阳燕停住吃桂圆,转过身来,盯着茂河看,“没有,就是与家庭主妇吵架了。”
“哦,没做别的?”
“没有,你怎么了?我能做什么?”
欧阳燕拿桂圆的手很稳,继续吃。
听到流言的不只有茂河,欧阳燕也听到过。
但她不在乎,为了友谊小船。
梁虹也帮过她。
人家遇到难处了,理应帮助一下。
以德报德。
礼尚往来,该承受的来吧,小爷我认了!
就算是茂河听到了,她也不在乎。
但她一定会在乎茂河听到后会选择相信谣言,而不是相信自己的青梅。
我死!
疼!
我死!
疼!
气死我啦!
这竹马,不能要了!
扔了算了!
茂河看她拿着桂圆肉,放到嘴边,三番五次,像机械臂。
担心把她气魔怔。
所以开口安慰她,
“我是说他们是胡说八道的,冤枉好人,污你清白……”
“呵呵,竹马哥哥,你都引用孔乙己的原话了,不用说了。我也听说了。”
说完欧阳燕转身走了。
刚走两步,她转过身,将饭盒里的水朝茂河头上泼过去。
“你的头脑不够清醒,给你泼点水,好歹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就没有一点信心念我好?我妈妈是不乖,但她不乖是为了我乖,为了我做个乖学生,为了我人生体面……你还记得那副画,是一双手,一双变形的手,是大学毕业的画家画的他兄弟的手,他读书而他的兄弟挖煤供他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