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宜的“罪己诏”如秋叶落入清池般散入民间,没有什么声响,却涟漪肆起,百姓们会暗戳戳地讨论,低声说道,亦有愤愤不平,如池边停住的鸟儿,惊得扑起水花,徘徊着追啄,为晚宁一家叫屈,骂骂咧咧一顿,而后照常做着自己的活计。
晚宁如今光明正大的回到了家里,流水,花蔓,亭台水榭,与初春之时别无二致,只是玉兰已谢,花藤已枯,池边乌桕似眷恋着自己的虚影,片片黄叶相逐入了水镜。
晚宁走到水边花石子砌出的小岸边,伸手一捞,赤橙橘绿握在手中,拎起涓涓细流,滴滴答答,随手一甩,扔在地上,水迹自行描了一片山河图景。
“还是要请他们来打扫,不然修好了也是埋汰。”晚宁站起身来,看着四周枯叶飘零,只是困惑,居然只是无人打扫,便可如此颓败,她想着要好好犒劳侯府的下人才行。
“把府里的小厮叫来,稍稍清理一下便好了。”顾言环顾四周,亦觉得一副颓败之景,“明日清理妥当,挂上红绸,等着宫娥们过来给你梳洗就是。”
“你可紧张?”晚宁笑嘻嘻地看他,双手背在腰后。
顾言瞥见了她嘻嘻笑笑的模样,自己在心思里构造如何表述,目光移向别处,东张西望,道:“嗯…………不紧张,高兴占这么多。”手里比了个大圆,“紧张占这么多。”大圆收成了小圆。
“我也高兴,我本以为我没法名正言顺地从将军府出嫁,可如今不仅可以,还有了新的身份,不会孤零零地一个人上花轿,而是会有很多人来接我。”说着张开双臂,做了个夸张的动作,裁成团花图样的大袖绣着她最爱的彩蝶,垂挂在两侧。
顾言按下她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将她拥在怀里,“我怎会让你孤零零地呢?不会的。”他望向晚宁身后那一汪为落叶枯荷所占的莲池,似在告诫自己。
晚宁的脸贴在他的心口上,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我只是说说,解释一下自己为何高兴。”
“你倒是能辩析。”顾言松开手,低头看她,将她脸上的碎发拨开,趁着她抬头的瞬间亲了一下,“你回头跟临瑶说,刘夕我已经留给她了,等她好了,可以五仙族长的身份入宫,请旨处决。”
“可风大人说她应是要再过半个月才能好全呢。”晚宁了然的点着头,听他说完却想起自己明日便要离开明泉了。
“她明日不是来帮你规制嫁妆嘛,你与她说就是了。”
晚宁就知道这人罗刹的脸,菩萨的心,掐上他的脸轻轻拉扯着,“你自己为何不说?”
顾言眼睛一眨,望向那一排金黄赤红的乌桕,却没有聚焦,眼珠左右游移,似在空无中找着答案,“额……我不想见她,想着就来气。”
“你明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吧?”晚宁拍了他一下,意在让他多接受一下自己的好。
可顾言却沉浸于自己的坏里,“我气得的很,再有下次,杀了,反正也不算我的错。”
晚宁摇着头,牵着他往门外走,想着刘宜送她的嫁妆该到了,“你啊,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好人。”
“我本就不是好人,你见过哪个好人杀人不眨眼睛的?”顾言是确实这么想的,他觉得好人应是洁白无瑕的。
“可你眨了呀,一眨一个原地释放。”晚宁对着他挤眉弄眼,鼻梁皱起,双手做出两只爪子的样子,举在脸颊两侧,装作一只凶悍的小兽,
顾言往后退了半步,脸一沉,摆出一副冷厉模样,晚宁不怕,嗷地一声扑到他身上,成功的被他抓住了手腕,双臂拉开,环在他腰上,整个人贴了过去。
“这只小兽我看不能放。”他在她娇嗔的目光里神色依旧阴沉着,眼里却透着细碎的光。
刘宜吩咐人将郡主的嫁妆抬到将军府去,自己也穿了一身常服,悄悄出了宫,走到侯府侍卫说侯爷出去了,他又往将军府跑。
到了门口看见两人在里头搂搂抱抱,他本能的背过身去,晚宁发觉有人站在了门口,双手在顾言背后轻轻拍了拍,“你看,那是谁啊?”
此时搬抬嫁妆进府的侍卫从门口进来便跟着领路的婢女往左拐,绕到后院儿去安置东西,侯府跟来的婢女已经等在了晚宁的小院儿里。
晚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往里搬东西,门外那个高大的背影却一动不动,她好奇地拉着顾言要走出去瞧。
顾言一眼便知道那是谁,只是没说,看着晚宁奇奇怪怪的神情觉得可爱,偷偷笑着,“阿宁觉得奇怪的话,可以先喊一声。”
晚宁停住了脚,站直了看他,喊一声?她吸了口气,皱着眉一憋,疑惑道:“喊什么呢?”
顾言笑道:“你就猜猜那是谁。”
“嗯……”她看了看顾言,想在他的神情中找到答案,而后又望向门口那个背影,眼中忽然一亮,“刘宜!”她高声喊了刘宜的名讳,搬抬东西的侍卫,引路的婢女皆愕然地停住了,众人皆望向她,万千猜测已在他们的脑子里逐一演绎。
顾言亦惊到了,直呼皇帝的名讳,这可是大不敬,谁知刘宜听见了,转过身笑着走进门来,“哎呀,你看,我在门外站了许久,你们亲那么久不累吗?”
晚宁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叫了什么不该叫的名字,笑着迎上去,“陛下,他方才让我猜门外站着谁,我一下就猜到了。”
刘宜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且心里觉着晚宁如今就是他的妹妹,“郡主聪慧,寡人自愧不如。”
“陛下怎么亲自过来了?”顾言站在晚宁身后,仔细看着刘宜,见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心底堵上来的戒备渐渐疏散开去,对刘宜微微笑了笑。
“寡人的妹妹出嫁,自然要来盯着啊。”刘宜弥补着自己的愧疚,似真做了兄长一般,心满意足地神情,倒让顾言更安心了些。
晚宁看见门外不断有大红绸花装点的箱子抬进府里,小跑着跟去后院儿,想看看刘宜送她的嫁妆都有什么。
顾言抬了一下手,摆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刘宜跟在她身后,“阿宁慢点儿,当心摔了。”明明娶了个能上阵杀敌的媳妇儿,却总是怕她磕了碰了,刘宜听了只觉得稀奇。
晚宁听了,偏就倒退着走,对着他咧嘴笑,如顽劣的孩童总是要与大人对着干的,“摔了我就爬起来。”
说着便转过身去,脚下当即错开,真就拌在凸起的石头上,整个人眼看着往后倒。
顾言飞快跑了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往上一拎,接到怀里责怪起来,“正说着呢,你是存心要我着急。”
“我如何存心能绊个石头?”晚宁借着他的搀扶站好,委屈得理直气壮。
刘宜站在一边,笑着看一出冷面郎君恋上叛逆娘子的好戏,眼里弯着笑意,“郡主,顾统领是心疼你。”
晚宁看了刘宜一眼,掐着顾言的鼻子左右轻拧,顾言扭头甩开,习惯了冷淡的眸子此时看着她只有无奈和怜惜,心里想的是自己若不在了,晚宁要怎么办。
晚宁似知晓他如何去想,道:“我照顾不好我自己,你最好跟紧我。”说着便挣开他,拉着他的手一起往后院儿走,“我捡到你时,你便是我豢养的猴儿了,要听我的才是。”
“猴儿泼得很,就你爱养。”刘宜跟在顾言身后,歪过头去冲晚宁喊着,转眼撞上顾言无解的目光,笑道:“兄长,我这妹妹口味独特,你说是吧。”
顾言回头正要反驳,晚宁忽然停住了脚,他便整个人侧着撞了上去,晚宁被他碰了一下,往前扑去,他自己也绊在晚宁的脚边,一把拉住了她,将她护在怀里,两人一同倒在了地上,小路上的青石板棱角分明,顾言的手臂磕在尖角上。
刘宜惊愕地看着眼前忽然摔倒的两个人,一时不知从何扶起,往身后张望,几个侍卫皆抬着东西愣在了廊间,“愣着干嘛呀?!扶起来啊!”
侍卫们忙放下了肩上挑着的红绸箱子,上前去扶晚宁,晚宁一面抓着侍卫的胳膊站起身来,一面四处张望,目光扫过将军府每一处屋檐,包括墙角屋后,却似什么都没有,她又垂眸侧耳,细细听着。
顾言自己站起身来,看着她这副模样,目光亦四处搜寻,想知道有什么异样。
侍卫们不敢出声,顺着两个主子的目光去找,也想知道到底有什么。
“有人,爬到屋顶上,方才,有铁器划过瓦片的声音。”晚宁退到顾言身边,轻声与他说着,而后又对侍卫们说道:“你们护送陛下回宫,明泉藏得了十几个仓羯人,那兴许还有。”
刘宜不愿做被护着的,一心想留下,“我不走,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明泉撒野。”
“陛下,你好好活着,就是万民之福,臣女请您回宫。”晚宁目光凝做了利刃,寒光隐隐,与军中将领别无二致,拱手相拜,刘宜见状后退了一步,他只是不想做个无用之人。
顾言上前道:“陛下,您先回去。”
刘宜心里明白,“那你们当心,京城兵甲随你调度。”
“陛下放心,只要臣在。”
刘宜望向晚宁,“郡主,寡人命令你活着。”
晚宁未解其中意味,笑道:“是,陛下。”
刘宜转身离开,侍卫们没再管回廊里的嫁妆箱子,跟在刘宜身边,一面走,一面从四周围拢刘宜,警惕地张望着,耳朵不断搜寻着四周的动静,脑子里迅速的分拣,唯恐有什么异样却没有发现。
晚宁拉着顾言去抬箱子,道:“也就几箱,我们自己来?”
“好。”
两人佯装搬抬,偶尔玩笑,相互逗闹,实则耳朵里听着四面八方,那铁器划过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再出现。
“如果有仓羯人进城,为何神火营会没有发现?明明我们进城时,还需陆匀的令牌才行。”
箱子搬完了,一一放在了晚宁的房间里,晚宁怕有不测,遣婢女们先回侯府。
房间里面的陈设与十几年前相比早已不同,顾言没有寻个地方坐下,而是慢慢走着,一处处观望,他想看出晚宁这些年都喜欢些什么。
“密道,离山有密道,可我们没时间再去看看了。”他忽然收回了视线,思绪又回到了眼前。
晚宁本坐在桌边,叩着桌面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为何没有?现在就去。”
“明日大婚,如何去?”顾言此时只觉得这些事情格外烦人,语气里明显的气恼。
晚宁走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望着他,“我知道你想给我好好的仪式,可重要的是你我在一块儿,明泉若有差池,你我都不会心安。”
只要是晚宁说的,就管用,他看着她,心中的焦躁逐渐消失,“阿宁可有良策?”顾言想到的只有将人挖出来,而后迅速杀掉,可眼下似连从哪里挖都不知道,“离山密道有多少出口,眼下也不知晓。”
晚宁思量了片刻,瞥见窗台上的粉晶香炉,忽而一笑,“临瑶如今已清晰起来,让她做些迷药,灌进洞道里去,把那些人逼出来,亦或是药倒。”
顾言点着头,“那就有劳监军大人去与她说了。”他见她没有懊恼,而是一副乐于一战的模样,拍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对着晚宁拜道,“属下现在去把胡骑和虎焚调出来,埋伏在明泉各处,监军大人意下如何?”
晚宁凑到他面前,如玩趣一般看着他,“顾统领,我们一块儿玩波大的,如何?”
“谨听夫人指令。”
秦观自知先前的事情办砸了,日日想着弥补,街上晃悠着,似个巡查的廷尉官兵,只是手无寸铁,不会打架。
他日日饭点便坐在二层小楼的食肆里,偶尔听着邻桌的闲话,叱罗桓总跟着他,似找到了伴儿,只是叱罗桓享受着这个寻找机会的过程,黑市主的事情,顾言给了他不少酬劳。
“你别闷闷不乐,要不是你办砸了,我们还找不到这么个大头蛇呢。”
“大头蛇是什么?”秦观不懂月支人的话。
叱罗桓喝了口汤水,温热舒坦,叹出口气来,“大头蛇就是……最值钱的蛇!”说着便高兴地夹菜吃。
秦观无心饮食,看着窗外,楼下人群中一线银光闪过,那个位置,不是姑娘的发髻,也不是娘子们的脖颈,而是胯边,极阔的一道银光,宛若一柄刀锋,却又似乎是弯曲的,很短,旁侧还有小尖,覆在上面的是一件褐色的棉麻直袖衣袍,斗笠之下的人脸,不得见。
“那是什么?”他自语道,声音很低,很轻,叱罗桓吃着东西,没听见,继续吃着。
秦观站起身来,“我去楼下看看,你自己吃吧,不用等我。”
叱罗桓见他忽然起身要走,惊奇地抬起头,“你去哪里啊?”
秦观没有回应,心里只想着那一道似极为尖利的银光,百姓怎会抓着这样的东西在手里呢?
他挤到了人群里,定住了自己的方向,不顾人流的推搡,走到方才那人停留的位置,脖子往上伸高,恨不得让自己再长一次个儿,眼睛四处寻找着方才那个戴着斗笠的人。
最终无果,他心思里掂量着到底是什么东西,一边想着一边往往义临渠北岸走。
穿过永平大街上熙攘的人群,从桥上经过时,水边的一叶小舟传来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语,声音很小。
他一边走,一边侧眼偷偷望下去,一只钢爪铁手跃进他视线里,视线再扫过时,有数只一样的钢爪,握在小小的舟楫边上。
那小舟渐渐往西飘远,秦观不敢停下,快步过了桥后一路奔向侯府,跑得极快,从门口冲了进去,在侍卫们耳边带起一阵风。
“进去谁了?”左边的侍卫问。
“那个被侯爷救回来的人。”右边的侍卫答。
“跑真快。”
“是啊,急什么呢?”
秦观一路跑进顾言和晚宁的院子,婢女们见有个人冲进来,忙上前拦下,“哎哎哎哎,急什么,停下!”
秦观站住了脚,喘着气,“侯,侯爷呢?”
“侯爷与夫人出去了,没回呢,什么事?”
秦观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便问:“侯爷什么时候回来?”
婢女们摇了摇头,“不知道,侯爷和夫人不回来的时候有很多。”
秦观一听顿时急了,“快,他们去哪里了,我有要事与侯爷说。”
临瑶从西院沿着回廊走进院子里,看见婢女们围着秦观,好奇地凑了过去,探着头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姑娘,您好些了?”婢女们回头看见临瑶,笑着询问,她们只觉得临瑶生得清纯可人,一双眼睛更是灵动,好说话又好相处。
临瑶拍了拍自己,从大腿到肚子到心口,腕上银铃脆脆响着,“好多了。”
秦观看着姑娘们相互闲趣起来,额头急得冒汗,气还没喘顺畅,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
晚宁回来找临瑶没找见,风如月又不知所踪,她转回自己院子里,看见临瑶与婢女们说笑着,秦观拧着眉头,一会儿看天,一会望向那月亮门。
“你们在说什么呢?”她走上前去,婢女们皆喊着夫人,临瑶喊她宁儿姐姐。
她对临瑶笑了笑,望向秦观,见他有话要说,道:“说。”
秦观终于开了口,惊惶浮现在脸上,“夫人,我方才看见几个双手皆是钢爪的男子,觉得颇怪异,那东西不像……”
“仓羯人。”晚宁见过那钢爪,她跟随裘宏去过大漠,捕获的仓羯精锐,个个都是钢爪。
秦观话未说完,已在晚宁的神情里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比他想得更复杂。
“他们往哪里去了?”晚宁回了回神,此时多想无益,要的是事实。
“他们顺着义临渠,往城西去了。”
晚宁摘下腰间的令牌,递给了秦观,“你牵匹马去城门口,找神火营的军士,严查每一个进出明泉的人,每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