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顾言在他打开药瓶的瞬间问道,因着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风氏自制的伤药,生血肉,不留疤。”风乾安停下手里的动作,扬着脸,颇自豪,侃侃道来。
顾言觉着那味道甚是奇异,不大放心,“你若没有能用的我府里便有。”
“侯爷,家主给你的玉金浮是不疼,却愈不了大小姐这样的伤。”风乾安知道顾言小时候怕疼的事情,风如月的父亲,他的兄长,曾给了顾言玉金浮的方子,愈伤极快,不痒不痛,此刻他也不怕强调一番。
顾言不再说什么,也不再看他,握紧了晚宁的手,晚宁亦紧紧抓着他。
风乾安却看着顾言摇了摇头,似有些不满,晚宁的伤不算太重,却也需快些处置,顾言那样一拖,又耽搁了些许,熊孩子。
他轻轻推着晚宁让她侧过身去,将药瓶的瓶口对准了晚宁颈项上已止住了血的深红的血肉,顿了一下,而后瞬间把药粉倒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如一道金光顺着晚宁的脖子穿进了她的脑子里,那痛感死死地咬在了她的身上,不管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她用力地咬着牙本想忍着,可不过片刻便喊叫出来,身子不自觉地想要左右翻滚。
“侯爷,按住她,乱动可是要重来的。”风乾安没有任何表情,满堂通明的灯火下他只是认真的垂眸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在手边又拿了另一个宽口的药瓶,抠出了一块药膏,在纱布上涂了一层,磨成透明状,比晚宁的伤口略大一些。
“我来,你出去。”顾言知道他要做什么,将他手里的纱布扯在手里,一只手固定着晚宁,晚宁闭着眼,咬着牙,自己也在控制自己。
风乾安手里一停,看向顾言惊奇了片刻,头脑一转而后了然于心,“这药必须覆满整个伤口,侯爷自己掂量。”他把抹好了药的纱布递到顾言手里,站起身来,坦然的迈开步子,绕到屏风外面,坐在了那方摆满了医案的翘头案旁,手肘抵在桌案的边角上,撑着额头打起盹儿来,意在等着顾言叫他。
顾言起身转了个方向,把那纱布搭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握着晚宁的手腕,一只手推着她的脊背,将她一点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他抚上她的脸,给她擦掉了额发间的冷汗,“疼就喊出来,不要咬着。”
晚宁忍着伤口不断传来的抽痛,皱着眉头笑着,“我想看看你有多能忍呀,结果发现我的夫君着实能耐。”
“我是习惯了。”顾言从她身后环着她,解开了她的衣裳。
晚宁忽然撑着他的腿坐了起来,一点点挪着转过身面向他,抬手按住了滑落的衣裳,另一只手擦着抠着他脸上的血点,神情里多有责怪,“日后可会当心些?”
“会。”顾言无奈的笑着,按下她的手,将她轻轻往自己身边拉,一点点给着力,生怕拽疼了她,“过来些,松手。”
晚宁乖顺的松开了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身上的衣裳从肩上滑落,顺着手臂滑到腰间,她把衣襟挂在了手肘的位置,乌黑如缎的长发覆在雪白的脊背上,露出若隐若现的几道伤痕。
顾言将她的头发拨到她左侧肩上,将那纱布轻轻盖在了她的伤口上,上面的药膏触在伤口上,一阵剧痛再次钻入了她的脑袋,她紧紧闭起了双眼,双手放在身前攥紧了拳头咬牙忍耐,她清楚的知道一会儿就会缓解,便耐心地忍着,不然临瑶便活不成了。
“你这些痕迹又是如何来的?”顾言将纱布固定在她的伤口上,绕过她的身子缠了好几圈,打了个结,而后用指尖轻轻触碰那些伤痕,似在确认那是不是真的,而后迅速将她的衣裳拉起,盖住了她的肩膀。
“你又不是才看到,我之前不是说了,我从山坡上滚下去过,木枝什么的划的,都不深,但是没上药,便留的疤。”晚宁忍耐着一阵阵不断升起的刺痛,声音有些打颤。
顾言默默给她穿起了衣裳,披好之后又轻轻推着她,把她转向自己,仔细给她系好系带,从里到外,“可有好些?”他看着她的伤口处,四周还有大片干涸的血迹。
“好些了,就是还在一下下的疼。”晚宁的声音依旧无力,发白的脸上挤着笑,握着顾言的手犹豫着,唯恐他回去杀了临瑶,“临瑶不是有意的,你莫怪她。”
“那我还要感谢她?”顾言的声音忽然携上了冰霜,不管不顾的憎恨,“她再咬偏一点,你会死掉你知道吗?”
晚宁知道会这样,可临瑶是没有意识的,她清楚看见了她赤红失神的眼睛,“就算给风大人一点面子?你饶过她,好不好?”
顾言冷笑了一声,“风如月竟有面子要你的性命,他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猴子……”
“我说过,她若伤了你,我要她全族的命,我方才只要再用点儿力,便可拧断她的脖子,可我没有,已经给了风如月面子了,你还要我不怪她?”顾言的手轻轻穿过晚宁的头发,将她的脸推向自己,“阿宁,我不是什么圣人,我杀人如麻。”
晚宁知道他还在生气,只好先不与他争执,顺势靠进他怀里,“可你杀的是强盗匪寇。”她往他身上蹭了蹭,身子松垮下去,无力和疼痛交织,她也想休息,闭上了眼睛。
顾言把她推起来,慢慢放她躺下,生怕碰到她脖颈上的伤口,整只手托着她,一点点地放下,“睡吧,明日再回去。”
“嗯,你别走。”晚宁把他的手从一旁拉到怀里,手里一点力气都没有,却还是紧紧抱在身前,“我可疼了,你陪着我。”
“好。”
*
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再次在武安门响起,神火营看见姜禹回到了码头货仓,夜色已重,仅仅为了把车子还回来,大可不必,便有军士上前询问,“大人回来是做什么?”
姜禹转到城楼底下,勒停了车架,“侯爷救下的女子可还在那货仓里?”
城门外几个军士相互投以疑惑的目光,皆未听说还有人在码头上,“大人恕罪,属下不知。”
姜禹顿生不妙之感,立即往码头奔去,几个神火营的军士恐有不妥,与城楼上的军士相互招呼了一声,跟着姜禹前去查看。
急促的脚步逐渐靠近码头,守夜的人皆站起身来,江水哗哗拍打在岸上,血腥气已被水流和江风冲淡,泥土和鱼腥味交织覆盖了木箱的气味。
借着竟有的几盏灯火,守夜人看见姜禹奔向货仓,而后几个神火营的军士紧随其后,只是他们没有发现临瑶的踪迹,相连的几个货仓也都一一查看了一番,“你们再仔细搜一搜,有劳了。”
神火营只知这是雍州负责押囚而来的军官,不知可不可信,犹疑起来,相互打着眼色,又看着姜禹,皆不动作。
姜禹看着他们几个顿时醒悟,这几位不是来帮忙的,是来视奸的,“在下雍州中军校尉姜禹,调用广陵侯府,如今丢的可是侯爷要的人。”
神火营的几个连忙拜下,那口齿好的开口道:“大人莫怪,属下职责所在,若有差池,侯爷也是要怪罪的,属下马上去搜。”而后四散而去,有光处查看,无光处摸索,不敢有所遗漏。
附近的守夜人结伴走到了货仓门口,看见官爷像是在搜查什么东西,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话,相互推搡,谁也不敢做个出头的鸟。
姜禹看见他们站在暗处,似是有话要说,“你们在那做什么?”
神火营的军士听见姜禹的声音,即刻便从各处赶回,唯恐有所疏漏,一个个站在姜禹附近,看着聚在一起的几个守夜人,警惕着。
披甲的官爷盯着自己看,守夜人皆觉得不自在,走出一个来,只想摆脱这些军士质疑的目光,“各位官爷是想找什么,兴许我们能帮忙?”还不容易凝成的底气,一口气极快地说完。
姜禹往前迈了一步,把他们吓了一跳,退了两步。
他不想吓着他们,于是停在了原地,道:“几位可有看见货仓里的一个女子。”
守夜人相互交换了眼神,又一个上前道:“官爷,方才有个疯了的女子,见人就咬,弟兄几个不敢伤着她,只将她推开,而后她便奔着那林子里去了。”他指向灵仪族藏身的山林,离山西端,鲜有人迹,谷地纵横。
姜禹只觉着大事不妙,回到城门处找神火营要了火把,又嘱咐他们留意进出城门的人,自己执起火把,卸了拉车的军马,奔入山林里。
他想着若临瑶是自己走的,应走不远,见人就咬便是嗜血的征兆,扑到他身上便可当场制服,他想着以自己作饵,博个不辱使命。
入了林子他便下马踩熄了火把,想着发疯的小兽有些会怕光,他摸着眼前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点点往前走,每走一步皆先确认脚下踩实,仔细听着除了自己的脚步以外其他的动静。
脚步不明方向的走着,天边薄蓝的光亮落入林子里,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密密麻麻地枝叶交错在一起,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不觉已走了一夜,没有任何发现,脚步越来越沉重,疲惫已使眼睛开始发酸,额头两侧隐隐作痛,笔挺的腰背也开始佝偻,浑身的力气都在耗尽。
他暗度着事情的利弊,决定先回医馆去,凭他一人之力,想来是不妥的。
他凭着感觉往回走,看见枝叶被踩榻的地方便走过去,想着那应是来时的路,且很快便到了江边山脚下,寻到了夜里栓着的马,他毫不停歇,翻上马背狂奔进城,神火营皆未阻拦。
*
风如月浑身都是林子里树枝和石块的划伤,肩头那一处更是触目惊心,深入皮肉流了许多血,军士们在侯府里搜出来的玉金浮几乎被他一人用光了。
叱罗桓看了他一夜,这人救过他,他记得,只是嘴上不说。
“他什么时候能醒?”
虎焚军如何知道?他们只知道侯府里有药,找来便用了,看得出来是无碍的,便只是守着,顾言不回来他们也不敢离开。
“我们也不知道,这药是侯爷吩咐上的,兴许再躺会?”军士们相互疑问着,看着风如月煞白的脸,捏着下巴,不断的换着脚下的姿势,站在一边等着,等顾言回来,或者等风如月醒过来。
医馆里安静得能听见啼早的鸟鸣,晚宁在天光透蓝时便醒了,脖颈上的痛依旧没有消散,只是失血和疲倦使她睡得特别沉,转头看见顾言趴在床边,身上的甲胄扔在了一边,只头发还束着,她抬手轻轻摸了摸,他便醒了过来。
“还疼吗?”
“有些。”
顾言坐起身来,看了看晚宁的脸色,觉得应无大碍,默默起身走到屏风外面,踢了踢躺在桌案底下睡得一塌糊涂的风乾安,“风老头。”
风乾安本是等着他来喊他的,结果不知不觉便昏昏欲睡,困顿之下也没管,医馆里暖和,又有安神的药香,他便也自顾自的随意躺下睡了过去。
顾言踢了他几下都没见有反应,且他还翻了个身继续睡着,有些不耐烦起来,这老头过去就爱跟他过不去,于是他大声喊起来,“这医馆倒是比当年精致不少,这些东西我搬回家私藏应该还不错。”
搬回家?风乾安一下清醒过来,登时坐了起来,“祖宗啊,都多大了你还要找我麻烦啊?”
“我让你给我看看阿宁,你在这儿给我装睡,拿你点儿东西算是便宜你的。”顾言蹲在他面前阴森森的盯着他。
风乾安一边起身一边捋着他的胡子,站起来之后还不忘整顿了一下自己纷乱的衣袍,“你那小媳妇儿没事儿,你看我装睡就应该知道,我若紧张,那她怕是要没救啦!”一边说一边满脸嫌弃的撇着顾言。
“我让你看看你就看看。”顾言不管,他要的是确定。
风乾安摇着头,拿他没办法,这熊孩子长大了比小时候还熊,他走进屏风里头,晚宁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她听见顾言在喊,便怕他心急之下会胡来。
“你看,大小姐不是好好的嘛!”风乾安指着晚宁,转向跟着他的顾言,满腔老泪纵横般的委屈。
晚宁笑了笑,“安伯伯,他是凶了些,你别怪他。”
“他那是凶了些?他是要砸我家计啊。”风乾安给点光便灿烂,对着晚宁抱怨起来。
“他要真想砸,不会先与你说的。”晚宁诡谲的笑着,也不偏帮这老头。
顾言走到晚宁身边坐下,仔细看着她,又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风老头,这要换药吗?”
“要是要的,不需太频,明日再换,你再带她过来便好了。”风乾安亦凑近了看,确定无碍直起身来,方才想起要问,“这是什么咬的?”
“人。”顾言的眼里如同风暴之前涌来浓云,遮住了所有光亮,夹杂着闷雷。
晚宁见状牵过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我没事。”她转向风乾安,像个乖巧的孩子索要糖画,“安伯伯,我们不太方便总来,你把药给我带回去可好?”
风乾安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熊孩子不是来与自己斗气玩儿的,看了一眼扔在地上的甲胄,心上有一抹疼如偷食的鼹鼠,躲躲藏藏,迅速出现又骤然隐去,“你们等会儿,我去取来。”
晚宁看着他转身出去,拉着顾言的手晃了晃,“我好着呢,一会儿回家你要克制一下。”
顾言知道她说什么,看向那透雕的屏风,“我尽量。”
风乾安拿着两瓶药和一张药方回到了屏风后边,伸直了胳膊递给顾言,“拿着,有用的。”
顾言左右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又抬眼瞧着他,“陛下说了,还要赏你们全族。”
风乾安也不知自己是何想法,这药方是他出自内心想给的,他笑了笑,“那还请侯爷多多美言了。”不叩不拜的风氏,只是看着眼前的熊孩子。
风如月醒来时已过巳时,日上枝头,透进花窗的光影落在他的身上,一阵描了花儿的温热,他清理了一下脑子里的混沌,站起身来,“顾言呢?”
虎焚军的几个支支吾吾起来,顾言没回来,一夜没回来,“这位大人,侯爷不在。”
“去哪里了?”风如月依旧有气无力,失血,未进食,水都没喝,嘴唇干裂苍白。
叱罗桓坐在一边,没见过他这副急切烦躁又狼狈的样子,起身走到他身边,“顾侯爷一夜未回,晚晚姑娘也是。”
风如月觉得不对,临瑶中毒,他们应该先带她回来才是,“可有其他人回来?”
虎焚军士摇了摇头,“没有。”
屋外吹来一阵风,钻进了半开的窗子,从风如月耳边拂过,如同悄悄说了什么,他的神情如同结了一层冰,整个人似凝结在了某些可怕昏暗中。
顾言上街寻了送客的车马,带着晚宁很快回到了侯府,侍卫们颔首喊着侯爷,无人多问,但有一人,从西面客房冲了出来,跑到了回廊上,看见顾言便扑了上去,抓着他的肩膀不住的摇晃,“你去哪里了?临瑶呢?”
顾言把晚宁挡在身后,把抓在手里的甲胄丢在了一边,发出砰的一声响动,四周的侍卫都一步步走了过来,他一言不发的盯着风如月。
“风大人……”晚宁不知道临瑶没有回来,正要解释,风如月看见了她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他松开了顾言,视线移到了晚宁身上,“她在哪里?我去找她,不劳烦你。”他是对顾言说的,晚宁受伤了,顾言不杀临瑶便是给足了面子,他懂他。
顾言一回神,不对,“来人!“
凑近的侍卫们纷纷围了上来,以为是要把风如月绑起来,却看见顾言转过身环顾众人,“昨夜可有军官带一个女子回来?”
风如月瞪大了眼睛,入目一片空无,头脑里却清醒起来,原不是他想的那样,顾言没有将临瑶丢在外面。
侍卫们皆不明白,跪在下思索,摇着头,“并未,除了这位大人,和送他回来的几位军爷,无人回来。”
叱罗桓如今是最迷惑的一个,站在一边观望,眼见三个人就那样愣在了回廊里,跪了一地的侍卫还在瑟瑟发抖,他窸窸窣窣地唤着晚宁。
晚宁注意到了他偷偷摸摸的声音,看向他,见他勾着手指让自己过去,她又看了一眼顾言,见他好像没意见,方才一点点往叱罗桓那边挪。
“怎么了?”叱罗桓凑近晚宁,低声问道。
晚宁后退了一点,忧虑写在了脸上,且无计可施,“临瑶好像不见了。”
“在哪里不见的?”叱罗桓听见了生意。
晚宁听见了希望,“兴许是码头?”
“等姜禹回来。”顾言听见了他们说话。
风如月等不了,转身往外走,刚抬脚被顾言一把拽了回来,“你去照照你的样子,往街上一走怕是会比临瑶先死。”
风如月甩开了顾言,翻手一掌打在了他心口上,“用不着你管!”
顾言被他击退了几步,喝道,“给我把他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