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俞九州风土百态,民风各异,许多小地方更是有自己的一套话语,行事真情实意,毫不算计估量,与琼山氏族一样,他们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年年岁岁自种自食,却不曾想这个硕果累累的秋日竟迎来了天大的喜事。
十三年前翌阳军拆得零零碎碎,小片小片的管制权散落在了一些小地块儿,刘夕要的就是这效果。十多年过去了,年长的兵退役还乡,便在当地征召年轻人补上,个个力能扛鼎,皆可弯弓扛枪。
只是话语和礼数便不大随规矩,在家如何说话,到军中也如何说话,行事作风也不求严谨,他们只想着在军中是为国效力,勤勤恳恳地操练,规规矩矩地种粮,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迁任京城。
可这一天就是出现了,且很突然,有家室的拖家带口上了京城,没有的便辞别了父母,带着满腔热血乔装打扮之后,照着圣旨随军悄悄入京。
故而一时间翌阳军大营多了许多嘈杂,能帮着顾言翻译方言的没几个,军中也还有许多东西要规制,一个个的你说东,我说西,难免混乱起来。
“猴子,你需要个帮手。”晚宁帮着他先安置好了拖家带口的,让他们安排好妻儿老小再回来,转头却还有数千孤家寡人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个营帐。
“我知道,这不是没人嘛。”顾言在一边与千机卫安排着大营里龙骑、射升、虎焚、延骑、长水、胡骑、步兵、中垒八营的归置,校尉还没选出人来,一片混乱中只能缓缓,他一面吩咐着天武军去调度,一面应着同样不断忙活的晚宁。
晚宁从旁侧架子上翻来了另一沓卷宗,喊着名字点着去处,一个个吩咐着随时待命,不少不懂官话的还需集中学学,一一记下名字,晚宁摸索着寻个对方能听懂的口音,也只能暂时安置妥当。
两个人忙活了一整日,数万人的大营总算有了些秩序,至少各归各处,骑兵和步兵没再扎堆乱窜,轻车和弓弩都放在了该放的位置。
等停下来时夜已过半,顾言带着千机卫一个个营帐巡视,看看还有没有乱了位置的,打算回去再看各地回来的领头到底是谁,他想过散了多年的翌阳军回来会混乱,可没想到这么混乱,心想大概还是他听不懂话的缘故。
除开竟州回来的三万还在路上,羽州三万在拦截叛军,剩下的几万全都分得零零落落,刘夕也是煞费苦心……
晚宁在主帐等着他,小炉里煮着茶,炭火噼啪作响,暖在她身侧。
桌案上晾着煮好的,她自己倒了自己喝,茶香漫在口鼻中,安神舒心,忙了一整日终于能歇会儿,怪不得顾言昨夜回到九华殿说着话就睡着了。
她一只手端着茶碗,另一只手一页页翻着名册,眼见其中地方回来的都尉就有百余个,校尉也有几十个,这些人应不会甘于转为普通兵甲,这些官职得重新分配。
顾言从各营走了一圈回来,抓起晚宁手里的茶碗便喝,没喝够又自己倒了一碗。
晚宁看他只喝水不说话,便知他是忙活累了,最累人的从来不是什么大事,而是这些琐琐碎碎,如纸片碎屑一般沾在身上的小事。
“你不必生气,他们有些只是耿直,习惯了那样,并不是故意的无礼。”晚宁知道那些不合规矩的眼神定是惹顾言恼火的。
可顾言自己也知道,把茶碗放下,顺了顺自己的心思,“我不是没动手嘛。”
“你得找个帮手,不然一直自己忙活,只会耗尽心力,这些琐琐碎碎地东西,得有人给你处理才是。”
“我开始想宴白了。”顾言笑了一声,忽然觉得在越州的日子有时候也还不错,人就是这样,不比较便不知道好,晚宁的习惯呢,便是总能比出好来。
晚宁机贼起来,有机会便抓住,这是逃命得来的经验,“你让刘宜给我个官职,我来帮你,如何?”
顾言看向她,张了张嘴本是想拒绝的,他的阿宁应只需知道如何高兴才是,可一时间又不知如何拒绝,现如今也只有晚宁在身边了,心思一转,问道:“阿宁想要个什么官职?”
“既然我要跟着你出征,那便须是个武官,你让刘宜给我个监军当当?”晚宁走到他身边,抱着他的手臂,把下巴搁在他心口上,歪歪斜斜望着他。
“那文武百官怕是要炸锅。”顾言顺势亲了一下,也不是拒绝,只是不大确定能不能成。
晚宁不服气,身子立起来,站得笔挺,“不服气的便来和我打一架。”
“那他们却又不敢了,打我夫人,活腻了?”顾言环过她的腰肢,笼了一手绸缎的光洁,他把她拉回怀里搂着,自己也略带苦恼。
晚宁想了一下,把他挣开,拉着他往外走,“我们去问问刘宜,看看他怎么说。”
三更半夜的进宫,也就这两个人了,天武军看见顾言,也不拦着,颔首喊了声侯爷。
刘宜坐在宸英殿里漏夜批阅奏折,各地的翌阳军士纷纷乔装回京,小官儿上报了,他也要回复一下。
顾言任晚宁拉着跨上那汉白玉台阶,两人直奔灯火如昼的宸英殿里去,刘宜这些时日都住在里头。
“陛下!陛下!”晚宁即成了他妹妹,更不客气了,不施礼也不叩拜,吆喝着便走到了刘宜身边。
刘宜知道自己欠了晚宁,也不在意她有礼无礼,一面沾着朱墨在奏折上圈圈点点,一面应着她,“郡主有什么事?”
他身边能用的官员也需要重新编排,忙得很,焦头烂额。
晚宁直截了当,忙的人不喜欢转弯,“陛下,给我一个监军,你兄长快累死了。”
听见“兄长”刘宜抬起头来,看见他兄长站在晚宁身后作一脸无辜状,银色的落地烛台灯火晃在他脸上,一点儿没有笑意,怎么看也还是冷厉威严的模样,哪里像快累死了?
“大小姐,你胡说什么呢?兄长不是好好的嘛。”
晚宁指尖敲起了桌子,“陛下,整个军营连个校尉都没有,数万人乌乌泱泱地被你一挥手就招回来了,你都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我们可是忙活了一整日,方才停下。”此话带着数落,可这人欠自己太多,晚宁才不与他客气。
幸而刘宜是个自知理亏的人,思忖了半晌好像确实如此,那翌阳军大营如今只有顾言在去调度,属实是连轴转也未必转得过来。
刘宜看向顾言,眼珠子动了动,似是询问,顾言不管,转开脸去,他说了一天的话已经累了,刘宜不会如何晚宁,随着她去。
刘宜是皇帝,有天下最大的自己做主的权力,顾言也是挑着事情出声,免得等他再大些时想起,会觉得被僭越,本身武将功高盖主就是个大忌。
眼看顾言不吭声,没意见,刘宜拿笔杆戳了戳自己的发冠,他想来这事其实不难,他耍个赖也就掩过去了,“那什么,给你个监军也可,就是你服不服众得自己看,吃白饭的老官儿们我可以替你扛下,可那些军士可不好糊弄。”
“他们连住处都是我安排的,乖顺得很,你若不想你兄长没战死便累死,便把这官职给我。”大小姐,任性,名满京城。
刘宜理亏在先,下旨杀了忠良还乱调兵马,有人收拾烂摊子已属侥幸,心里多有愧疚,便只能答应给晚宁个监军当当。
晚宁得偿所愿,对着他拜了一声告退,领着乏累不想说话的顾言转身就走,顾言任她拽着,看着她便是高兴的。
刘宜却想起了事情,看见他们走出去忙喊道:“是了郡主,你家宅子也修好了,你可回去看看。”
晚宁停住了脚,回过身来看着执笔沾墨准备继续批阅的刘宜,“我家?”
“是啊,还你。”刘宜偷偷收拾了将军府,连顾言都不知道,心虚一般头也不抬一下,眼神空空看着奏折。
顾言明白他始终是个心肠软的,替他解释起来,“看来陛下是想给你个惊喜,连我都不告诉。”
“谢陛下。”侯府快修好了,自己家也修好了,该高兴的,可晚宁却没有很高兴,只是淡淡地觉得还不错,都挺好,她屈膝道谢,呆了一会,又补了一句,“臣女告退。”
顾言知晓她心里沉着一片深湖,偶尔也会随风起波澜。可纵使心有千结,她也只当那是绳花儿,拿在手里拨弄,轻轻搁置,顾言也不知这性子到底好不好,总想哄哄她。
跟刘宜招了招手,表示谢过,顾言跟着她身后离开了宸英殿。
走在回九华殿的路上,她一直没有说话,御花园里暗淡的宫灯曳着一点点暖黄色,散在秋日微凉的风里,轻轻晃着。
“猴子,我想回家了,你不是给我弄了盏大灯吗?哪儿去了?”晚宁忽然不想住在宫里了,刘宜说还她的家,其实早就还不了了,她便想着自己还有个新的家。
顾言不知道晚宁上次出宫寻他便发现了那盏大宫灯,他本是想给她个惊喜,“阿宁何时发现的?”
“你与曲安县侯家那位去喝花酒时,我就发现了,我翻进侯府找你来着。”
“为夫失策了,本想给你个惊喜,挂在一个专门给你留的屋子里了。”顾言笑着与她说,可看她好像并没有很开心,许是那根本回不去的“家”的缘故,他把她拉到怀里抱着,想让她说出来,“家修好了,不高兴?”
“不是,没有很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就是想跟你回家。”晚宁淡淡笑着,也搂着他,如今能回的家,只有他们二人的家。
军中还有忙不完的活,顾言发觉这样不行,只靠他俩不成,琐碎的事情多了,谁的心情都会不好,累人的很,比剿匪还累百倍,陆匀老头儿又回了羽州,京城得想个办法赶紧编排人手。
“那阿宁明日帮我挑些军官出来可好?我当真乱的很。”他故意撒起娇来,有了正经事做,晚宁便不会纠起心里的结来。
晚宁却只是心疼他,抬手顺着他半散着的头发,“嗯,我会帮你弄好,我看过爹爹怎么做,你莫要烦躁。”
顾言松开她,退了两步,晚宁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拱手拜下,“是,监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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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夕逃蹿在外,左柯调出了竟州万余兵甲,他欠顾言一个交代,是拼了命地搜捕刘夕。
刘夕却是抛下的琼山数万大军离奇失踪,宴白都摸不着头脑,这还能人间蒸发不成?可就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
五仙族人和剩下的几万灵仪氏族皆感激宴白没让他们有不必要的伤亡,临瑶的两个护卫也被宴白带回了越州,安置在侯府里,阿武和大山负责起了外来人员的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