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虫鸣携了风来,卷进耳朵里,一阵聒噪。
“粟果?”晚宁少触律法,还不知道粟果是什么东西,她爱吃果子,可此时听来,这粟果似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言则神色忧虑,他蹙眉望着叱罗桓,半晌没说出话来,而后缓缓开口,道:“刘宣,在干什么?”
叱罗桓只是混在商队里捞钱的,怎么知道刘宣是谁,一脸奇异,看向晚宁,似是求助。
晚宁晓得,忙给他解释了一番,“刘宣是竟州的统辖,大俞亲王,皇帝的叔叔。”
叱罗桓长长地哦了一声,须臾之间便转而有些委屈起来,“我不知道啊,我又不认识他,我看见那些官兵吃得可香了,就想着大事不妙,赶紧出了城,我可是连夜赶回来的。”
那驿馆里新来的管事一边收拾着客房,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似是耳力极好。
他整理好东西,走出客房,望着眼前正在讲话的三人,不自觉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反复揉着,似是有什么话,他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嘴里反复咬着牙齿,最后终于开口道:“刘宣管不了,竟州的兵,已经废了。”
顾言闻言,转身看向这个站在客房门口满脸挫败的管事,见他似有胆怯之意,便知他应当知道些旁人不知的事情。
他走到他面前,两人对视,视线刚好齐平,“你是什么人,知道些什么?”统帅看兵的眼神,落在那管事身上。
“侯爷,竟州的兵,已经废了……”管事的重复了一遍,似有千万重艰难堵在他心头,此时再多的话语,皆难以启齿。
顾言看他如此模样,便知他原来应当是个兵卒,“你怎会在这里?”
“我不愿与他们为伍,他们便觉着我不合群,排挤我,后来刘宣寻人来管这破驿馆,他们便说我不堪大用,一身蛮力,实则那云梯枪杆皆是他们毁坏的,亦说我惹事生非,扰乱军心,刘宣认为,少数服从多数,便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晚宁听他说得好像挺伤心的,便走到顾言身边,想着安慰几句,可话还没出口,那管事的居然笑了,似是释然。
“不过我在这也挺好,无人打扰,安安静静地自己过日子,这里什么都有,王府定时会送补给来,偶尔接待一下过路的客商,也算自在。”
顾言默默盯着那管事,不说话,那管事见了,也直直盯着顾言,一动不动。
而后顾言笑起,道:“有骨气。”
那管事也不怯,道:“谢侯爷赏识。”
“姓名。”
“左柯。”
晚宁知道这什么意思,转身不再理会,回到桌边,招呼叱罗桓坐下,发现少了双筷子,又起身四处寻找。
左柯留意到晚宁四处寻着什么,立即想到此时客堂里已是多了一个人,于是看了一眼顾言,见他没有反对之意,便对晚宁喊道:“夫人,碗筷在厨房里,我去拿。”
他转向顾言,微微一笑,而后便绕过他,往外走,穿过光亮,又踏入夜色。
顾言盯着他出门往厨房里去,觉得此人似是有点意思。
他回到桌边坐下,给叱罗桓倒了杯水,“还发现什么没有?”
叱罗桓想了想,眼睛一亮,竖起食指举到额角,月支人独有的小动作,“我往回赶的路上,没有看见其他商队,官兵要长期有得吃,那些仓羯人应该是会停留些时日,等下一支商队来了,再接替而出。”
“那我们还有机会抓住他们。”晚宁一边夹着菜塞嘴里,一边说道。
顾言看着桌面,指节一下下的叩着,桌面发出咚咚声,回荡着空空的客堂里。
“叱罗桓,你与我一起,明天进城后,我们去看看情况。”
晚宁不干,一拍桌子,道:“我也去。”
顾言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反复纠结,他是不想让她去的,情况不明,恐有不测,他怕若护不住她,可如何了得……
左柯此时拿了碗筷走进来,放在了桌上,“他们只卖给官兵,官兵会联合起来,帮他们一起销毁罪证……”
叱罗桓拿起碗筷,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往嘴里夹菜,还一边问左柯要不要吃,左柯摇了摇头,说自己早就吃过了,叱罗桓给了一通夸赞之后,吃得津津有味。
“我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现在才想起来。”叱罗桓含着满嘴饭菜,模模糊糊地说着。
“你倒真尽心。”顾言一边给晚宁夹菜,一边看着叱罗桓,只担心他把东西吃完了,晚宁会饿着。
晚宁拍了拍他的手,用眼睛告诉他,让他自己吃,碗里已经够多了,他方才反应过来。
“你说了,去哪里都带我的。”晚宁小心翼翼地从碗里的一堆菜里扯出一根塞进嘴里。
“好,知道了。”顾言是没办法拒绝的,他答应过她,也知她性子,不是关得住的,若偷偷跑了去,便更难收场。
左柯站在一边,靠着桌子,看着顾言的一举一动,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似是觉得这侯爷有趣的很。
“夫人,多吃些,饿着你了侯爷定是要怪罪我的。”
顾言觉得这人似是一点也不怕以下犯上,转头问道,“你是哪里人,怎么入的军?”
“我是宁州人,我爹是老侯爷的副手,左禄。”说着,左柯自己抽了张条凳,坐了下来,“侯爷,你我小时候见过,几面?”
顾言想起来,翌阳军营帐里,时常会有个小男孩出现,黑黑的,瘦瘦的,却从不愿与他说话,只是时常躲在角落里看他,但他要是走过去,那个小男孩便会跑掉。
彼时只觉得是某个军士的家属,便从未留心追问过,亦是不感兴趣的缘故。
“是你?”顾言看着这身型壮硕的男子,一点也想象不出来,他竟是那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儿。
“侯爷,你那兵权,还需快些拿回,否则,翌阳军,危矣。”左柯手肘撑在膝上,俯身靠近顾言,一双眼睛似是警告一般望着顾言。
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盯着他,顾言倒觉得这人更有趣了,他亦靠近他,四目相对,警告地眼神相互试探,如同两头为了争夺地盘而将要开战的狮子。
晚宁在一边看着,只觉得左柯似是太无礼了些,放下筷子,手摸到腰后,走到顾言身侧,弯刀一拔,一弦明月指向左柯,“左校尉,注意你的分寸。”
顾言也很惊讶,瞪大了眼睛,见晚宁似是急了,抬手把她的刀子按下,自己看着左柯,装作一脸抱歉状,“不好意思,我这媳妇儿有点凶,吓着你了。”
“裘家小姐向来任性,我早就听说了,无妨~”左柯倒是真真的不客气。
晚宁可不惯着左柯,挣脱了顾言的手,往前一步,刀锋瞬间架在左柯脖子上,逼得左柯整个人靠向身后的桌子,险些从条凳上滑落下去,“你知道的太多,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引我们入局?”
顾言亦被晚宁吓了一跳,轻轻握住晚宁的手,往回拉,“阿宁,没事,放下。”
晚宁听见顾言让她放下,思忖一二,不情愿地把刀下,却依然站在顾言身边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左柯。
顾言极无奈,可见晚宁如此在意自己,又觉得高兴,扶着额头,偷偷笑起来。
左柯是被晚宁惊到了,裘家的小姐与顾家小侯爷一样顽劣他自幼便有耳闻,可未曾想过这大小姐居然还动武,他是瞪着眼睛只剩惶恐,不敢动弹,战战兢兢地撑着桌面,好不容易才仗着胆子坐起身来。
“大小姐,夫人,我跟你家侯爷,闹着玩呢,你别吓唬我,我怕。”左柯似是委屈起来,刚刚那副胆识过人的神色此时烟消云散。
“你知道怕便好,敢耍什么花样,看我剃了你的肉。”晚宁不信左柯,因着她想起,胡玉说过,有个副手是害死顾敬翎的帮凶。
顾言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左柯暂且看来不是坏人,他伸手拉了张椅子,让晚宁在他身边坐下,笑意难掩,“阿宁好威风,我都吓一跳。”
晚宁知道这是在逗她,不服气,把脸转到一边,不看他。
顾言只是笑着,看着她,左柯觉得自己似乎险些丢了性命,望着门外,想象着若被追杀要如何逃跑。
叱罗桓坐在桌边,吃得欢畅,如看热闹一般,大俞人的故事真是太好玩儿,于是事不关己,专心看戏。
顾言见晚宁不理他,决定晚些再与她解释,他看向左柯,问道:“你父亲现可还在?”
“我父亲与老侯爷一起死了,我便随军而来。”左柯说得极洒脱,似是毫不在意一般。
晚宁背对着他们,悄悄听着。
顾言此时不打算深究其中细节,因着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你可愿入我麾下?不过,我这儿可什么都没有。”
左柯毅然起身,单膝跪叩,坚实的拳头锤在地面上,空心的地砖发出极大一声脆响,“听凭侯爷吩咐。”
顾言似是满意,让他起身,“明日我们一早启程,你跟着我,晚上若要混入买粟果的官兵里,还需你来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