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原本装点心的盘子已经空了。
季玖喝了鸽子汤,盯了陈泰一晚上,到这时也饿了,他坐下问罗江流:“点心还有么?”
“有!”罗江流飞快起身,“我去取,殿下稍等。”
魏初抿了一口茶,目光扫过季玖,问他:“殿下还有事?”
他自小自力更生惯了,如今倒十分自然地提起桌上的茶给自己倒了一杯,顺带着还把魏初空了的杯子里续满,没有丝毫皇子的架子。
离开回阳的这段时间,两人之间的相处一直不远不近的,季玖待她亲厚,她对他的态度也不像一个皇子,更像是对待一个不甚熟悉的亲人,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可却确确实实因为那共同的一丝牵挂而被紧紧绑在一起。
魏初思考了许久,才想出了四个字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相依为命。
她在这世上的血亲如今只有母亲一个,可季玖也好,罗家父子也罢,都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即便他们与她毫无血缘关系。
其实她比季玖好了很多。
这世间他有那么多的血亲,可他真正在乎的,却也只有一个与自己并无血缘的她而已。
只可惜,在皇城中跌跌撞撞长大的少年和在边城中隐姓埋名的少女,一个故作老成,一个假装持重,谁也没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表现出来,于是罗江流离开的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两人谁也没说话。
估摸着罗江流快回来了,季玖才开口道:“本来答应你待到了肃州府再回答你的疑问,可一忙起来却没顾上,如今陈泰已被处置,有什么问题尽可问我。”
魏初确实有一肚子的问题,可一路而来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知道这些事情定然全在他掌握之中,一时也不怎么想了解了,于是摇头道:“回京路途遥远,殿下应好生休养才是。”
季玖在京城众人,哪怕是皇帝的眼中,都是一个游手好闲的闲散皇子,他一无圣宠二无实权,他能平安长大还得多亏了先太后的那点儿微薄的残余势力,不然只怕他早就在波诡云谲的深宫中尸骨无存了。
所以这个自从太后薨逝、魏谦流放以后就从未被人善待过的少年,在面对从不肯轻易将心思对人言说的少女时,便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尤其面前的还是他在乎的人。
他仔细思考了他与魏初今日相处的细节,试图从中寻找出使她兴致不高的种种细节。
是晌午时分自己与裴子尧在房内说话将她晾在屋外的时候?还是午后自己让她带着两名暗卫去那董冉娘的住处将人带回的时候?
他思来想去,只觉她并非是因为此等小事便生气不言之人,最终只好看着她的表情,揣测开口道:“你知道为何宋风遥是裴子尧的长子,却不随他姓裴么?”
见魏初果然看向自己,他心中一喜,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简单几句道出前因后果:“宋风遥虽占了裴子尧长子之名,却并非他的亲生子。他的父亲乃是裴子尧的结拜兄弟,叫做宋回。”
魏初拿着杯子的手一顿:“宋回?”
怪不得那一日宋风遥先与季玖提了父亲,转头又对她说家父泉下有知,原来并非一个人。
季玖点头,神情却严肃下来:“没错,是你想的那个宋回。”他没有过多停顿,将那些他从未启齿的旧事缓缓道来,“何非通敌事发之前,西羌犯边,老将军奉命领军出征,宋回为押运官押送粮草战备先行。”
“宋回既为押运官,那粮草与战备便该由他负责,可那一次,老将军率军抵达北境战场时,原本早就应该抵达的战备粮草却不知所踪,一同失踪的,还有此番的押运队伍,其中包括宋回。”
粮草队伍不知所踪,魏衍数万大军难以为继,连递了几封折子请求陛下运送粮草,可后期的粮草未到,大盛已溃不成军。
那一战,盛军大败而归。
“原本老师也要与老将军一同奔赴前线的,可那一次,老将军让他留了下来。因为谁都知道,这一仗,无人能赢,哪怕是身经百战从无败绩的魏老将军。”
“这一战后,何非通敌叛国事发,老将军治下不力连带兵败担责,被判流放,老师进行之前,曾让我身边的暗卫暗中去寻找宋回,可他们几经周折,只在西北边军驻地五百里处,找到几十具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其中一具,还带着押运官的令牌。”
说完,他季玖沉默了许久,才说了最后一句话:“此后,便是你知道的事情了。”
他说得简洁潦草,可凭借这寥寥数语,已足够让魏初将当年之事拼凑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宋回其人,魏初原本见过。不过那时她年纪尚小,如今提起,也只得一个模糊的印象而已。
可她隐约记得,那位宋将军在押送队伍启程之前出现在了辅国将军府,魏谦在书房与他密谈了半个时辰,就连母亲都不曾在场。
父亲送宋回自后门离开时,她现在书房外的廊下,看见他看着宋回早已远去的背影发了许久的呆,直到他转身看见她,才蹲下身将她抱起,对着尚且年幼的自己说了一句她不太明白的话。
他说:“阿雩,倘若有一天爹爹和祖父都不在了,阿雩和娘亲也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她此刻回想,才终于察觉到魏谦这句话后隐藏着何等的风起云涌。也终于隐约触及到,当时那场举国震惊的叛国案之下,掩埋着如何鲜血淋漓的真相。
季玖沉默了许久,才道:“阿雩,我原本不想将这些事告诉你。如果你愿意,与我回京,我会护佑你一生平安顺遂,待你到了年纪,我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放心,必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如意郎君。”
“殿下很早便在调查这些了是吗?”魏初没接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他。
季玖自嘲一笑:“我总得找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不是么?”他一顿,抬眼直视她乌黑双眸,“阿雩,我一定会护住你,你可以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