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兵混乱中,一个仓皇的声音好像是跨越了时空传来,在他耳边哭吼大叫:“师父,师父救——救救我……师父!您别走啊!”
这错觉人声令他一惊,神志顿醒。
他睁开眼,只思索了短短一刻,便提笔蘸墨,在“斩立决”下划上了红圈,唤来差役夹送文折入宫。
然而就在此时,带着他文折要走的差役却忽然被门外迎面冲来的人影拦住:
“等一下!”
张岭抬起眼来,见来者竟是张三。
张三一把抓过那定谳的议单看了,脸色苍白地向他走来。
张岭从未听过张三那样急切的语速,也从未见他有过那样激动的神色。他这个贯来俯首低耳、少有喜怒的儿子,此时正站在了他的面前,疾言厉色地质问他:
“父亲要杀蔡岚的头?”
张岭面色如冰道:“蔡岚身为朝臣,食君之禄,却煽动朝野借诗讽喻、妄议正统,这本就是掉脑袋的罪。”说完又道:“官中走动,没有父子。张尚书,你不要在这里叫我父亲。”
张三仿似被棒击一般停在原地,瞠目望向他道:“这朝中谁人不知……此案不过是裴蔡党争生出的假案,那诗文或然根本就不是蔡岚写出,可您却偏偏要以最重的罪名,来判处蔡岚这无罪之人,张大人,张寺卿!难道,这就是您念了二十年的‘以法为尊’?这就是您训斥了我二十年的‘惩应其罪’?真相对您来说,就一点都不重要了么?”
“本寺既已定谳,便烦请刑部承单转结,呈报皇上。”张岭道,“张三,这里不是你大呼小叫的地方。”
“张大人,我是刑部的尚书,我是来和您议罪的,不是来请教您律法学问的!”张三把手中议单扔在他面前,飞扬的广袖打落了桌上的茶盏,叫茶汤泼洒在了那定谳朱圈上,氤氲了墨迹,成了一片刺目的红。
张岭起身来正要训斥,却听张三冷冷启唇道:“您就这么等不及,偏偏要用此案来复当年之仇?”
张岭后脊一僵,把差役挥出厢外,沉眉喝道:“住口,张见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您呢?您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张三砰声一掌拍在桌案之上,撑着木桌逼近他面门,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上,因愤怒而绷起了条条青筋。
他极力压低了声音,咬着牙根问道:“真正怀念旧太子的人是谁?真正念着‘燕归人未返’的人是谁?您为什么要砍了蔡岚?难道是因为他把您十五年来的所思所想,全都写在纸上了吗?!”
啪!
在张岭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巴掌已经落在了张三的脸上。
他掌中麻痛,一时怔住,眼见面前的张三已被打偏过脸去,此时正慢慢回过头来,那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也再度望向了他。
在这样的目光下,张岭手掌震颤起来,要十分勉力才可再收回袖中,好不容易才沉息平复道:“你回去。此事不要与我再议。”
张三却是冷笑,目光好似是终于将他看清了一般,也不知是清明,还是自嘲道:“二十年……二十年了!我被罚抄、罚跪……罚戒尺,不哭不笑无喜无怒地笃信了二十年的‘以法为尊’,经了父亲今日这朱笔一勾,竟是变得全无用处!父亲究竟是什么法儒?是什么大家?!比起蔡延,比起裴子羽,难道不是您更虚伪,难道不是您更狡诈?为了护您那越诉之律,御史台打死了李存志,为了保您那新政之根,皇城司打伤了裴子羽。今日您要勾杀蔡岚,明日必会追讨蔡延,这桩桩件件,如何不是以制慑人、以法害众?此举与蔡氏租权擅任、与裴党以权谋私又有何不同?您口口声声教我的‘权不迫法、法不畏权’,难道都是纸上空谈?我张家的仁义礼信、忠孝廉耻,又究竟被您放在了何处?那恩国公府正堂的圣人棺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是父亲的良心吗?!”
“张三!你放肆!”
张岭怒喝一声,瞪目望向他,正有一通道理要说出来,可此时此刻,耳厢的门却再度被人推开了。
站在门外的人是蔡延。
他走了进来,看向张三一眼,竟是倦然笑了一声:“张尚书如今……倒很有张大人当年的风骨啊。”
张岭紧皱了眉头,目光从蔡延身上收回,良久后,落在了张三身上:“你走。此事我自有决断,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张三还要再开口,却迫于蔡延在场,无法发作,此时目光垂望那打湿的议单一眼,再看向张岭,只好抬手作揖,告别离去。
蔡延见他出去,朝厢中多走了些,白眉下的双眼盯住张岭:“张大人真想杀了我儿?”
张岭知道他来意,抬头道:“律法为公,此案已成定谳,蔡太师请回吧。”
“律法……”蔡延站定在一室之中,低低说道,“若律法当真为公,我儿原本无罪,又何律何以致他身死?”
张岭没有表情地看向他:“大理寺核覆案律,只看口供案录与罪证,而这两样,此案都已具备。”
蔡延极为荒唐地笑起来:“张博约啊……张博约,三十年夙愿得成,坐进了这大理寺来,十五年之大仇得报,终可雪耻……你就当真这么痛快?我要是你,今日该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毕竟今日之你,与那时之我,又有什么不同?”
张岭冷声道:“我从未以权谋己之私,更未枉害忠良之命,与你岂有半分相同?蔡太师今日之祸,是多行不义,咎由自取,自与旁人无由!”
蔡延听到此处,直是老声粗粝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极尽了哀讽,不无叹息道:“你没有以权谋私?那是因为你自来无权!而今日你终于有了权,做下的第一桩事情,又如何不是公报私仇?而至于枉害忠良……哈哈哈哈哈!难道用律法杀人,用恶制杀人,就不算是杀人了?”
蔡延渐渐收了笑,望向他的目光几乎是怜悯的,颤巍巍向他走近了一步,开口是喑哑的气声:“新政所造之饿殍千里,李存志的血还没冷,裴家那小子也奉杖刚毕,张大人可是始作俑者,又何故做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再说当年的孟仁甫案和裴炳之死……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那密谈之事的?”
“密谈”二字叫张岭心血一冷,顿顿看向他:“你说什么?”
“十五年了,你我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到什么时候?”蔡延轻呵一声,幽幽出言仿若从地府传音,“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当年为何要收裴钧为徒?怎么,你那时是不是以为,等他长大成人了,你告诉他所谓的真相,他便一定能与你同仇敌忾,行你所想、替你报仇?哈哈哈哈……荒谬,荒谬啊!尔懦弱匹夫何德何能,竟妄想把他当杀刀来使?那小子有本事亲手执剑来取我蔡延的项上人头,你又可敢?!”
他灰浊的眼珠子转向张岭错愕的面容,唇齿间溢出恨恨的字句来:“想杀我儿?你大可来试试。但趁着眼下还能改议,我劝你听听你家三小子的劝。不然,裴炳的儿子要是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张岭,你且等着。”
“你不会死得比我更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