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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其罪五十 · 苟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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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朝,上刑,原也就差不多……”裴钧怠怠收回手来,打量他一会儿,于这徒儿是好生满意,闭眼喘息一二,想了想道,“不急,此事你闫师伯自知帮衬拾掇。你这回来了,也该瞧瞧他去。他家闺女快过生辰,你替师父……送些好礼。”

钱海清直身为他敛上些衾被,轻轻道:“师父不必操心。我一走,您在京中有累方师叔和闫师伯照拂,我想来多有惭愧,便自东南带回不少土产,一回京就给二位都送去了。”

说着,他又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几页纸来,递去裴钧面前道:“这一路,我还作了些诗词文章,待让师父指教。师父,您给瞧瞧!”

裴钧好些日子没见过笔墨了,因知道他此时拿出的东西必然有些紧要,便眯着眼拿远了看,又拿近了看,好歹辨认出来:“西林绝句?你还会写这等酸诗……”

钱海清面上得意,小声说道:“近来交了个笔友,专程跟他学了一些。过段日子,也叫师父认识认识。”

裴钧笑意更浓,闭了闭眼道:“罢了,你们小辈的玩玩,只要是精进了学问,师父也不管了。”说罢将诗文还给他,再摸了把他垫在榻边的脑袋,这时打量,又觉出些清减,“此去一趟……瘦了。是那张三不给你饭吃?”

钱海清捧着心口答:“我奔走缉盐,幸不辱命,加之思念师父,瘦这一二两的,回来吃两口饭就长起来了,师父不必挂念。”答完又哂道:“那张见一饭食清淡,我与他可吃不到一个锅里,便从不与他同桌。”

听他这么说,裴钧倒真正开怀:“你这鬼精,尽会挑我爱听的话讲……去罢,想吃什么,让董叔叔给你做去。”

“是!”钱海清这才爬起来,依言要走,却又回过头道,“师父可知?您在午门前的上疏已经传遍京畿,那篇章还有了名字。”

裴钧并不意外:“什么名字?”

钱海清挠了挠鼻尖,声如蚊蝇:“叫……《裴子羽午门奉杖百罪疏》。”

——什么倒霉名字!

裴钧极为不满地皱起眉头,心想这叫什么不好,非要把人事地折腾这么清楚。

他既不喜欢这复杂的遣词,也不喜欢这冗长的字数。

钱海清见他神色,连忙宽慰:“名字是不大好,可一提起,立马就能想到您这壮举,大家无不敬佩,传阅多了,也只叫《百罪疏》了,还算佳事。”

“佳事?我做官才多少年,哪有那么多罪?还百罪……”裴钧气得脑仁开始发疼,吸了口气闭上双眼,心道事已发生,不在掌控,再不满也无济于事,便不多纠结,只问道:“既是传阅,坊间都说什么了?”

“师父又岂会猜不着?”钱海清不无激越道,“您当日奉杖行检声声泣血,被六部堂官抬出午门,百姓士人皆为大恫,在京学子更是大受鼓舞,骂新政的都骂开了,好不热闹啊!赵先生离京之前,连夜作了篇《敬罪附书》,召天下儒官士人与师父同悲同勉,此表一出,青云监生带了头,京兆四十八学府书院接连罢课,要令张岭辞堂为新政谢罪,又将千百卷空白的竹简投在了薛武芳的家门口,竟堆起一座竹简山来。薛武芳推门一看,好家伙,他影壁上还被写了两个大字!”

“可是‘难书’二字?”裴钧笑猜。

“正是!”钱海清见他开心起来,便也不急着走,拉了凳子坐在他身前,继续讲道,“薛武芳因此叫来监中司业,要将罢课投简的人都挨个点名记姓,说要治他们的罪,二日考学不给他们官做。可监中后辈岂缺名门忠将之后?不过都哈哈大笑,做了打油诗往街上骂他,说他诚如《百罪疏》言,果然是‘秉政不公、执事不法、包藏私欲’,乃大恶人尔!大家都是天子门生,做官不止是各凭本事,还要看礼部、吏部和皇上的意思,岂是他一个停任的阁臣说了算的?这一闹,京中更是沸反盈天。薛武芳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张岭也给气得病下。张见一回京连刑部堂都没能跨进去,径直回了他恩国公府,哈哈,眼看是要被耳提面命了!”

见他笑得高兴,裴钧吊着眼梢,摇头轻叹:“你还同张三一道查过案子,见他受难……未免也太开心了些。”

钱海清便连忙揉了揉脸,重新故作沉痛道:“眼看,是要被耳提面命了……”

他一身好戏,倒叫裴钧笑出来。

“赵谷青那文章在哪儿呢?”裴钧问道,“你找一份儿来给我瞧瞧。”

“咦?师父不知道?”钱海清颇为奇怪地从他窗边的窄桌上挪开一枚镇纸,将那镇纸下一幅三尺来长的墨字捧起在臂弯里,“董叔叔说,赵先生那夜就在您这屋里作的文章,用的还是咱们家的纸笔呢。喏,您瞧,这就是原稿。”

“什么……在我这屋里作的?”裴钧一奇,十分费力地接过那墨字,因言竟想起姜越临走前不合时宜地推开窗让赵谷青与他拜别的情景,脑中登时闪电一般,终于明白了赵谷青那两句话的意味,不由后脖颈都发起烫来。

——赵谷青是在他廷杖后昏迷的当夜作了这文章,他自然浑噩不知,可坐在这屋里的另一个人却一定知道。

那就是姜越。

原来姜越明着是冲他发了这廷杖的火,私底下却早已把赵谷青押在这儿,写了一夜替他称颂的雄文,为的定是寄往各处,要将此事广而告之,绝不让他这廷杖闷声白挨。

此后应是有了姜越治在各处的暗线推波助澜,才会有青云监与四十八学府书院一同罢课的盛况,而这些地方之所以能如此迅猛地响应此事,还尽心尽力地折腾薛张二人,必然也依托了更多也更细致的安排,少不得赵谷青和郭氏兄弟的穿针引线。

否则,单是学子,何尝敢与公卿叫板?区区儒生,又何处搬来那么多竹简?

这些本都是裴钧醒来之后才打算自己去做的事,姜越却竟不需要和他商量,就大半安排下了,不得不说是与他心意相通,也是从他肩上卸走了一部分担子。

可哪怕此事已在一夜之间闹得满城风雨、天下尽传,哪怕他裴子羽奉杖行检的壮举人尽皆知,姜越也一定还是气不过他那通不要命的作为,所以临着要走,也拉不下脸来夸一夸他,反倒是一再警告他绝不能再涉险,绝不能再受伤,而非要在那时开了那窗,许是见他重伤可怜,心里过意不去,才要让窗外的赵谷青来帮着夸他一句“高义”的。

想到此,裴钧捏着手里的墨字,回忆起赵谷青熬了大夜、夸了他一宿,最后还要被他扬言追杀时的表情,已趴在臂弯里笑闷了声。

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姜越这莽夫竟干出这等可爱至极的事。

只是赵谷青实惨。

钱海清见他如此大笑,还以为是瞧了那文章喜不自胜,便挠了挠自己的后脑,眨眨眼道:“师父这么喜欢赵先生的文章,不如我去替您裱起来罢。”

“裱……自然要裱。”裴钧笑得咳了起来,胸腹中的伤口都疼,生怕再给撕裂一次,赶忙深息静下来方道,“赵谷青的文章……天下共以为激昂雄浑,如今竟能用来夸我,我如何不受之有愧?你且将此稿金线装裱,挂去我书房的正墙上……我往后定以此为励,绝不叫赵先生这墨字白写。”

钱海清连连答应了,这时又想起一事:“不过,我路过城南,听那些说书论道的都在传,说您那上疏中有称‘天子’,有称‘明君’的,或然是因杖刑之下仓皇促就,才未能统一言辞。可他们又都猜测,依照师父辞辩文采,断然不会出这等差错,所以……全京城都私底下传论,‘天子’不会识认忠奸,‘明君’却能垂怜直臣,都说您这是骂天子还未成明君,这一骂,倒甚是高妙!”

“这就是穿凿了……”裴钧倦然,“我可不敢当。”

“自然是穿凿,可这穿凿又有何不可?”钱海清嘿嘿一笑,起身来靠在门框上,“要照我看,师父所说的‘天子’与‘明君’,实则是两个人罢?”

这娃娃回来没会儿功夫就拆了他三次台,裴钧没耐烦地瞥他一眼,疲惫地冲他摆了摆手:“滚去吃饭。吃完回来……替我写封信。”

钱海清心不直,口倒快:“是写给晋王爷么?”

——得,又拆一次。

裴钧干脆不说话了,脑袋转了一边,面向榻里,沉下气来接着要睡。

钱海清见他如此,吐吐舌头跳出屋去。不一会儿,院里传来他跟董叔撒娇的声音:“好久没吃过董叔叔做的菜啦,我可馋坏了。”

董叔老声笑道:“想吃什么,叔叔给你做去。”

钱海清想也不想就说:“想吃鱼片儿粥了。家里要没鱼,我出门买去!”

董叔道:“行啊,鱼片儿粥好,你师父也爱吃。正好做了也给他送去,他今儿还没用吃食呢。”

“好。晚会儿不劳董叔叔,我给师父送来就是。”钱海清恭恭敬敬,不知做了什么,逗得董叔哈哈大笑,又说一声:“那您忙着,我去瞧瞧小世子就来帮忙。”

裴钧在床榻里一句句听来,在满府上下似真似假的震天痛哭和唢呐哀乐里闭上双眼,直觉这徒弟是真收对了。

但一想到他说起那上疏的名字,裴钧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趴在枕上,眼睛闭上了又睁开,抱着被子颇为不甘:

“我好好儿的情书,姜越怎偏偏给起了这么个名儿啊……真是坏了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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