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是三月初的头一回早朝。
裴钧特地起早,嘱轿夫不走司崇门,而走元辰门,到了,便下轿子长身玉立,着一身赭色锦鸡的文二品补褂,守在宫门边等人。
这一等,直等到上朝的宫钟快敲响最后一下,一架鎏顶落穗的轿子才从东南巷中轻荡着,缓缓走入他眼底。待到近了,伴轿的下人往内中禀了句什么,轿子才即刻停下,从里头捞起了丝锦的门帘儿来。
姜越从帘后探出了身,竟见宫门前的日头下果真站着裴钧,不由愣了愣,旋即便执起笏板,敛袖起身,下轿走至裴钧跟前问:“怎么在这儿?”
“臣是恭候晋王爷呢。”
裴钧同他一起掏了腰牌过检,待离宫门守卫远些了,才转眼细细打量姜越一番,笑叹道:“来的时候我想等你,原是为了寻你对一对上朝的说辞,怕说岔了;可到了这儿,等了这半晌,我又觉着要是往后日日都能站在何处,只管等着你来就是,那有事无事,便也不怎么打紧。而你只要能来,我就是多等会儿,多站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姜越忙了一宿,眼下正是疲累时候,听他这话神都一岔,微顿一步:“上朝多有要事,你且别提这闲凉话了,先听我说说李存志的案子。”
裴钧忙应了是,二人就一路往清和殿走。迎面一列宫人走来,见了他们便行礼。
姜越共裴钧如常经行他们,谨慎回头看了一眼,才沉了眉边走边道:“昨日信中除却蔡沨一事,我已告知你此次案证必然于唐家不利,如今此案查证之事,便已不足为虑。可前日我府中甫一得萧临口信,不多时,不止宫里世宗阁递了柬来,要我清早入宫收敛春祭之事,长公主府也遣了人来,让我过府一叙。裴钧,依我看,眼下这戏是要唱起来了。”
姜越口中的“长公主”,是他的皇姑、永顺皇帝的长姐——寿康长公主。她是永顺皇帝一辈的第一个孩子,身份尊贵、地位尊崇,其名下封地、家业积累日厚,却并没生出个儿子承袭,膝下唯有一个独得宠爱的女儿,封号昌宁郡主,早年已下嫁宁武侯为妻。
寿康公主成了宁武侯唐克的丈母娘,一心都扑在女儿与女婿身上,自二十多年前起,就频频以家产、人脉替女婿铺路圆事,汲汲营营、回护照拂,直至今日。
此次南地大案牵连唐府,寿康公主得知虽迟,或虽震怒,可要保下唐家的心却一定不变,如今忽而厚待姜越,也不过是借此向姜越施压罢了。
裴钧了然道:“长公主护女心切,寻你截取证物、嘱咐安排,实是意料之中,世宗阁的皇室,平日没少受她银钱照拂,又有哪一个不听她差遣?如今你若直言回绝他们,恐怕会失信于宗亲,于你不利,眼下上朝,你便还是暂且与他们为营的好。”
“宗室之压,口舌银利之争而已,总也硬不过铁证朝纲,倒不必过多忧虑。”姜越简述一二李存志案证细节,神色稍稍松弛了半分,“只要御史台中如常应对,不用太久,李氏此案必可昭雪。”
裴钧点头,冷静道:“此案一证,唐家入狱,蔡氏受创,今日我再辞官以示六部之弱,官中上下便只有张家无损,更因新政独显盛势。待张三入刑部,张岭必顺势伸手以六部为食,蔡延又定会断唐以自保,绝不会放任张家一门独大,那他们一斗起来,势必相互倾轧、左右政局,而圣上羸弱、别无依凭,到时候,晋王爷便可因势利导、督政辅佐,进而请君让贤了。”
“你此想,与赵先生之计不谋而合,是想走一条不流血的路。”姜越停下步子,“可裴钧,姜湛再无计谋,再无可依,却终究还独坐龙台,手中仍旧握有禁军。在京禁军各级统领是你逐年助他安插的,其忠心耿耿,你不该不知。若姜湛不肯束手就擒,反要殊死一搏,那我们的筹码,便不可只压在官中。”
“自然。”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道,“无明之君禅让,此为义理,古而有之,时之所向,倒由不得谁肯与不肯,只是总也会有些波折。姜湛若真有胆子打这一仗,咱们也该留有后手。依我之见,收归兵符、策反将领倒不必心急,咱们只需借由新政,先握住兵部得控的各府道粮草,占尽先机。毕竟兵将再忠、再勇,也不是不吃五谷的神仙。有了粮草,得了时势,三军自如水之就下,熙攘而来……”
说着,他看向不远外青天日下的金甍大殿,微眯起眼,只觉此刻的日光一如他六年前初次上朝时所见,是一样的炫目,刺眼,一时盛烈,便叫人看不清旁的东西。直至他移开眼,才见那光晕静谧地四散在凉风里,周遭宫阙楼宇再度清晰起来。
“姜湛从小抓着金椅子不放,日惊夜惶,实则并不是想当皇帝,而只是想捏住权柄,保他自己。可皇权如日,那位子却本该是用来保天下人的……这不是任一旁人可为代劳,也不是谁替他一伸手,就可以力挽狂澜。只可惜这道理我从前不懂,也装作不见,如今想想,何不谓荒唐……”
“荒唐的不是你,”姜越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认真道,“荒唐的是造化弄人。”
“你这人啊……”裴钧眉梢挽起无奈的笑意,回头睨他一眼,“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从来就没错过?”
姜越听了,自己也一哂,低了头不答,却听裴钧再道:“姜越,下了朝你且在宫门等等我。我去礼部签了印信,咱先一道吃个饭,再回司部做事。”
姜越闻言步子一慢,片息又跟上他:“好,哪道宫门?”
裴钧道:“元辰门罢,你轿子不是停那儿了么。”说完回头向姜越一笑,“你近日瞧着都瘦了,我总得好好儿领你吃吃东西,免得你身子劳坏,我心疼。”
此时已至清和殿外,裴钧落下这话就当先走上殿前石阶,大步流星入殿去了,独剩姜越原地立了片刻,才在上朝前的最后一声宫钟里回过神来,匆匆步入内殿。
他刚立去宗亲一列,遥遥看向六部一眼,便听司礼官长呼天子上朝。
山呼万岁中,姜湛拾袍步上龙台,荡袖平了百官之身,不待所有人站直,头一问便冷冷出口了:
“近日朝中大员接连入狱,致使朝纲动荡、百姓沸议,叫朝廷颜面尽失。御史台便先来说说罢,那舞弊案查得如何了?”
御史大夫郑浩山连忙出列:“回禀皇上,经查证,舞弊一案,冯侍郎确然牵涉案中,是贿卷考生陶氏的受贿之人。可该罪生并不知蔡大学士何以得此关节字条,蔡大学士也声称是为人陷害,宪台便多方探寻,终查明是陶生的父亲为求稳妥,才又再度向翰林的李侍诏行贿。而李侍诏,正是与蔡大学士同室阅卷的,故蔡大学士桌下被人查获的字条,就当属李侍诏。此事,李侍诏也认了。”
姜湛听言抬眉,心知这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说蔡家短短几日就已找到了人替蔡飏顶罪,可他转眼向礼部瞥去,却见此时本该出声质疑的裴钧面色无波、毫无所动,秀眉不禁轻轻一蹙。
此时或然该问问裴钧这主考何见,但姜湛一时却想到什么,又紧抿了嘴。
下刻,他只转向内阁道:“朕也信蔡大学士绝非徇私舞弊之人,如今既是冤枉,便早日嘱他官复原职罢。只是那罪臣冯己如,知法犯法、其罪当诛,定要从严惩判。”
内阁首座的蔡延连道一声“皇上英明”,即与御史台一一应承。
姜湛见此,便抛出第二问了:“前日崔尚书入狱之事,现况又如何?”
崔宇的案子承在大理寺下,大理寺卿便出列简述了案情,接着道:“此案事关法司,不可轻心,蔡太师已躬亲督理,鄙寺不敢有误。”
于是,姜湛便看向蔡延,只见蔡延在高背椅中稍稍坐直一些,袖手虚揖道:“回禀皇上,此案本为刑事,昨日三审,崔尚书也知无不言、一力承担,如此臣以为,案子已可结了。否则,若过度细究,臣恐其干系甚广,叫官中人人自危——”
“谁人自危?”
裴钧忽然开口了,负手将笏板背到身后,淡淡望向蔡延,口中的话却是对姜湛说的:
“皇上,官中所惊,是崔宇手掌刑名,却枉顾王法、加害百姓,细究下去,他不贪、不贿,此案也并不干政,不涉朋党,那除了不察他秉性保举他为官之人,又还能牵连了官中的谁去?朝中谁人不知,崔宇当年是由臣再三保举才入京为官的,那蔡太师此言所指,自然是臣双目不明、甄选失利,才致使崔宇得位忘形、犯下此案。对此,臣确然责无旁贷,该当受罚。故今日,罪臣裴钧斗胆请旨——”
“裴卿!”
就在裴钧一膝将曲时,姜湛忽然截过他话头道:“裴卿言重了。裴卿当年举荐崔宇,是一片赤忱,为朝廷铨选良臣。前后时隔八载,间中崔宇亦有政绩,又何能料到此变?”
“裴卿虽有不察,虽有疏忽,却绝不至此不堪境地,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朕也绝不会怪罪裴卿,裴卿便切切不该如此自责。既然蔡太师都说已可结案,那此案便是已查清了,该当了结,如此,也好叫吏部拟定新官人选,及时补缺。”
这短短几句,足显回护之意,叫原就是出言试探圣心的蔡延先收了声,也叫百官中无数目光扎向裴钧后背,在他背脊上或冷或热地磋磨。
裴钧这一跪原为辞官,岂知跪都没能跪下去,话头就已然牵去了别处,一时他心下颇觉不妙,抬头与坐在金柱后的姜越对视一眼,微凝了眉头。
这时,御座上的姜湛又问出第三件事了:
“昨日朕在宫中听闻,李存志一案的物证也入京了?此事是由御史台、步兵衙门一同受理,那物证眼下是谁在核覆?”
武将一列中,萧临捧着折子出列道:“回皇上话,此案涉及南地贪墨巨案,物证经快马传回后,臣已交由御史台连夜查证,足可证实李存志所告之事全然属实。臣现已将各处要点摘录,请皇上过目!”
宫差速速将摘录递到御座下,胡黎接过,又回身转交在姜湛手中。
萧临见姜湛当真翻开折子,神情一紧,忙摸出自己别在后腰的笏板,清了清嗓子,正色念道:
“皇上容禀,此案物证多为历年账册、往来书信,御史台十名侍御一日夜苦读、苦查,也尚未全然核覆,足可见其案情庞杂、冤情深重!眼下宪台可确,独宁武侯及其亲眷,所涉重罪便有三项:
“其一,是唐氏族亲在岭南一带为官、为政者,长年挪用朝廷赈灾物造、修葺游玩盈利之所,不仅将所得银钱馈赠京中高官,还与地方官兵层层瓜分,不止分钱,亦分粮饷,仅账册有载,粗算便达数百万两,待户部查证落实,其数还当更甚——此不可谓不贪;
“其二,水洪陡发时,村县百姓本应入城避难,唐氏在州之官却不顾李存志劝谏,执意勒令闭城自保,叫灾民罹难者上万,流离失所者无算,至今尚未安置;而唐氏一门却不思悔改,反将此罪强安在李存志身上,意图撇清干系,再侵吞赈灾银两——此不可谓不恶;
“其三,宁武侯次子身任御史、督抚,却对李氏与百姓上告视而不见,但闻李存志有意面圣,又火速买通屯营,杀人陷害李存志之子李偲入狱,以此胁迫李存志息讼,并沿途设伏、数度阻杀——此不可谓不奸。”
“如此贪恶奸邪之徒,臣斗胆请旨严饬。求皇上确讯定拟,以成信谳,为南地万万百姓,雪洗沉冤!”
他话音一落,姜湛手中的折子也翻完了放下,此时原本舒展的一双岱眉已拧了起来,苍白的手背也翻起道道青筋,将出口的声音都带出丝微颤:
“年前宫中省下了修缮崇明寺的钱,送去岭南,为的是修城建堤、安置灾民,唐家却拿来修别庄……造庭院?朕的国库昨年税收一千二百万两,应对水患都捉襟见肘,唐家在南地,却独得八百万两雪花银子入账?!”
他抬手将折子拍在御案上,往武将堆中看了一眼,提高声问:“宁武侯何在?今日为何没有上朝?”
堂下司礼官即禀:“回皇上,宁武侯今日抱病了。”
“抱病?”姜湛看向蔡延冷笑,“蔡太师,春闱前还听闻二府携眷出猎,怎生这案子一出,宁武侯就陡然抱病了?”
蔡延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空座,又看了眼殿中宁武侯的空位,灰眉深锁,片刻后才开口道:“老臣听闻,侯爷初闻此事,心火大动,气急而倒,如今——”
“他初闻此事?”姜湛抓起案上辑录,扬袖就向蔡延扔去,“蔡太师好好看看!这账中送进唐府的银钱他可没晚花半分!这笔笔开销,场场铺张,倒是比朕的内外务府都要大方了!”
折子滚落蔡延脚边,蔡延一眼不敢多看,即刻起身巍巍跪地,引得满殿官员也跟着跪了:“皇上息怒!”
“息怒?!息了怒就能叫千万百姓起死复生么?”姜湛站起身来高声下令道,“禁军听旨,唐氏一门瞒上欺下,亏空官造,贪墨无度,鱼肉百姓,其罪十恶不赦、可株数族!今凡涉案人等,一概不赦,即刻捉拿投狱,逐级判处!他们既敢藐视王法,朕今日就要亲眼看他们伏罪,谁人敢劝,便视与唐氏同谋!”
“臣等接旨!”禁军统领即刻领命出殿,速速而去。
这一刻,殿中文武百官各自相顾,人人目有自危之色,哪怕平日与唐家再是交好的,此时头顶滔天圣怒,也绝不敢说一个字为唐家求情。
六部之中,方明珏与闫玉亮对视一眼,抬手扯了把裴钧的后背,十分低声道:“大仙儿,皇上今儿瞧着不大对,你提那事儿……可小心着些。”
此事不用他说,裴钧也早有察觉。姜湛少年登基,至今已在位九年,可九年之中,姜湛守位保权举步维艰,绝少有如此强硬独裁的时候,万事不是先抛问重臣意见,就是先征询裴钧计策,真要说这般果决就定了一门上下百人生死的,今朝还尚算头一回。
在场不仅裴钧,一众朝臣亦都发觉:从这次朝会的一起始,群臣就全全被御座之上的少帝主导操控着,甚至无暇朋党相争,无暇各自为政,光是应对发问与聆听政事,就已经足够费神了——
这也是先帝亡故、少帝继位后,朝野上下多年不曾有过的气象。
裴钧抬眉静静扫视了堂上一眼,见姜湛的盛怒正逐渐平息,待深吸一气坐回龙椅后,紧捏御案至发白的手指也终于松开。
此时,姜湛的目光缓缓投向内阁末座,似有所指般问出一句:“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他目之所及处,是张岭抱笏起身了:“臣有事奏。”
裴钧顿时心下了然。余光里,他见姜越也锁眉摇头,可见是与他一样明白了姜湛那忽如其来的雷霆手段是经谁谏言才生。
对此,二人神色凛然,满心凝重,却只能暂按疑窦,且听张岭禀道:
“回禀皇上,自盐案理就至今,公文律令已下放京郊各级,叫各村县镇试行保甲。此政上行下效,颇示初捷,各层得令,已向南北渐传,估算一月之内,便可叫天下各州皆立此制,以为新政之基。”
听到此处,裴钧适时向身旁闫玉亮递去一眼,闫玉亮即刻出列道:“启禀皇上,臣有一问:如今张大人之保甲既成,那督管灶户兵民的缉盐司,又何时当立呢?若不立此司,下有兵民灶户据田控盐,或有村县割地自肥的,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这问一出,御座上姜湛的眉头又是一蹙。他双目看过殿中静立的裴钧,再度投向内阁:“缉盐司一事放在内阁已有时日,诸位阁部的票拟可出了?”
缉盐司之事经由裴钧提出,往内阁一放,自然石沉大海。
蔡延的打算,本是将此事拖到朝臣都淡忘时,再私下予以通行,渐将掌理权握回自己手中,可却未防此时众人问起,便不得不暂行缓兵之计了:“回皇上话,应是近日就能拟出。”
“近日是何日?”姜湛刚被唐氏巨贪触动了帝权,心尚未稳,眼下竟再闻盐民屯兵无人监管,立时便不愿任其拖延,“不如众卿今日就在这大殿上票拟罢。如此,百官好径直票议,朕也好即刻裁决,以免此事拖延日久,再生变故。”
说着,他竟命宫差搬来几张条桌放在内阁座前,并取来纸笔一一递到在场八位阁部手中,供其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