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天
《乱呱呱》在市井大众间传开,因其通俗简白、诙谐幽默的特性,连玩耍的孩童都背得滚瓜烂熟,当童谣纷纷传诵。
而其中含义,大人听到自不言而喻,那些嘲讽李袖的污言秽语迅速消退。
连带着对郡主的背后诋毁,和对其他女子的恶意讨论也少了很多。
世界终于恢复清静。
这天中午,长炎宫用膳厅。
希音和夜珑纪铎三人,被景瑞召来陪他用膳。
景瑞想多制造和阿珑相处的机会,但一个皇帝总往议政处跑也不是办法,所以景瑞改成了让她三人陪膳。
四人坐在饭桌前,景瑞上位,纪铎一侧,希音夜珑另一侧。
希音给夜珑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
阿珑喜欢吃肉。
夜珑夹入口中,大口嚼着,脸颊鼓出,眉目柔和,很开心的样子。
景瑞见到,吩咐旁边太监:“把红烧肉移到她面前。”
“是”太监端起红烧肉,准备在夜珑跟前放下时。
夜珑抬起头,出声阻止:“不行,这样小姐怎么吃?”
夜珑终于愿意开口交流,景瑞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那放到你和希音中间?”
夜珑低头表示默允。
希音:“阿珑,你还喜欢吃什么?可以告诉陛下。”
景瑞算是找对办法了,阿珑讨厌浪费食物的行为,一般不会轻易在吃饭的时候动手。
夜珑疑惑凝眉:“为什么要告诉他?”
希音忍不住微笑:“陛下说不定每天都给你准备喜欢的食物呀?”
景瑞立即接上:“没错,阿珑,朕的御厨会做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夜珑却没有惊喜的表情,反而直直看向景瑞,目光严肃:“我喜欢小姐给我夹的食物。”
其余几人皆愣住。
希音拉住夜珑的手。
谁说她家阿珑没心眼,这不很聪明吗?
阿珑清楚地知道景瑞的意图,所以她在表明自己的原则。
景瑞眼神一沉。
和夜珑互视,对峙无言。
纪铎赶紧打圆场:“我也喜欢音音给我夹的食物,音音,给我夹一块麻辣鸭吧。”
“自己夹。”希音没管纪铎,而是给景瑞盛了一碗紫苏汤:“陛下,阿珑是怕生和恋旧的性子,日后与陛下慢慢熟悉起来,知道了陛下的好,自然也会离不开陛下。”
如今之事,阿珑不愿,唯有让景瑞有点耐心,让他徐徐图之,不要操之过急。能拖则拖吧。
景瑞神色有所缓和,他站起来,走到夜珑身边,一手握住她身后的椅背横木,一手撑在桌面上,微微俯身,把夜珑半环了起来。
景瑞居高临下,声音深沉地说:“阿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朕能给你的,远比希音多。”
他的眼神强烈锋利,一寸寸侵略过夜珑的脸庞。
好似在宣示主权。
当景瑞的眼神顺着夜珑脖颈往下,且忍不住逼近一点、气息急促的时候,夜珑出手了。
夜珑一拳揍向景瑞的脸。
景瑞像是早有预料,转了一下夜珑的椅子,令她力向偏移,拳头擦过他耳边。
夜珑一击落空,顺势从椅子上跃起,旋腿踢向他。
景瑞拼着被踢中,猛地朝夜珑扑去,欲抱住她。
夜珑迅速后仰,利落闪避开,随后一个翻身,把景瑞压到了地上。
夜珑膝盖压在景瑞后背,手反擒着他的一只胳膊。
这时希音和纪铎也终于反应过来。
希音连忙拉开夜珑,纪铎扶起景瑞:“陛下,有无大碍?”
希音看向景瑞,他揉着胳膊,被踢中的那条腿微弯暂时无法受力,一侧脸颊因贴到地面沾了些灰尘。
他凶狠地盯着夜珑,脸色发红,呼吸深重:“夜珑,告诉朕,你是不是真想死?”
夜珑瞄了他一眼,语气平平直直:“我不想,是你冒犯到我了,还打扰我吃饭。”
景瑞顿住,恨恨瞪着夜珑。
希音将夜珑护到身后:“陛下息怒,阿珑之前从未与其他人主动说话,如今肯向陛下说明自己的想法,想必很期望得到陛下的理解,请陛下莫要怪罪于她。”
景瑞听后,神色复杂地看向夜珑,强烈的怨念和幽深的情欲交缠。
良久之后,景瑞叹了口气:“吃吧吃吧”
随之,他拂袖离开用膳厅。
晚上,纪府。
希音坐在桌前回忆着今天的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保险。
不知景瑞的耐心会维持多久?
他对阿珑志在必得,且这个年纪欲望渐盛,他还能纵容阿珑多少次?
依着阿珑的脾气,就算以后喜欢上他,到彻底接受他,至少也需两三年。
景瑞能等得了吗?若他耐心告罄,想立即得到阿珑,会对阿珑做什么?
会不会使阴谋诡计,强迫手段?
比如下药废掉阿珑的武功,再用她的性命威胁阿珑屈服于他?
希音猛地站起来。
不行,她绝不能把阿珑的安全,寄托在一个皇帝若有若无的良心上。
希音想到了那枚百毒解,那是幼时娘亲找的神医留下的珍贵药丸。
仅有一枚,服下后可解百毒,也可预防百毒,药效大约能维持一两年。
希音费力从柜子里把它翻了出来,拿着它走进夜珑的房间:“阿珑”
“小姐”夜珑从房梁上灵巧跃下。
希音打开药瓶,倒出那粒褐红色的百毒解,把它递给夜珑:“吃了它,一两年内不论中任何毒,皆可安然无恙。”
夜珑睁大眼睛:“这么厉害的药,小姐吃,我不用。”
“听话”希音把药丸塞到夜珑手里:“我有安神香,你更需要,现在就吃。”
夜珑看了一眼手中的百毒解,听话地放进口中,仰头咽下。
希音略舒一口气,接着握住夜珑的手臂:
“阿珑,如果日后,我是说假如、万一,皇帝景瑞拿我的性命要挟你,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你千万不能答应他。
纪铎对他有用,我对他有用,景瑞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若你为了我被景瑞或其他人欺负,那我会即刻自杀在你面前,知道了吗?”
“小姐,为什么?”夜珑眼中满是疑惑恐惧:“皇帝要伤害小姐,那我们赶紧跑,或者…我去杀了他。”
夜珑眼神瞬间凌厉。
“不不不”希音赶紧解释:“那不一定是真的,是我害怕,设想了最坏的情况。
景瑞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需要阿珑你自己去判断,但一定记住我对你的说,不要受任何人的威胁。
阿珑,答应我。”
夜珑有些迟疑。
希音加重了语气:“答应我!”
夜珑低头:“我答应小姐。”
“嗯”希音踮起脚,捧住夜珑的脸,在她眉心落下轻柔一吻。
阿珑没有其他家人,现在没有她这个软肋,依着阿珑的武功,再无任何弱点。即便景瑞真起了歹心,也不能奈阿珑何。
夜珑认真地看向她:“我不会让别人欺负我,也不会让别人欺负小姐。”
希音忍不住微笑:“好,阿珑最厉害了。”
希音把夜珑拉到桌边坐下:“阿珑,你对景瑞…有没有感觉?”
夜珑一头雾水:“什么感觉?”
希音有些犯难:“就是特别的感觉,想见他,或者想靠近他的感觉。”
夜珑凝眉:“他总是刁难小姐,我讨厌他。”
希音扶额:“暂且抛开他的行为,假如他站那不动,你会朝他走过去吗?”
“那小姐在哪儿?”
“我离开了,只有你和景瑞。”
夜珑立刻站起,走到她身边委屈低声问:“小姐不要阿珑了吗?”
“没有,没有。”希音连忙抱住她:“阿珑,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只是想知道…算了,以后再说吧。
阿珑,对于景瑞,如果他让你开心,你可以和他一起玩,如果他让你不开心,就离他远一点。
但要记住,时刻保持武者的警惕心,皇帝的心思难测,首先必须保护好自己。
真正的爱会使人强大。
假如景瑞要求你舍弃部分自我,去依附他,那么,举起你的拳头,尽管打回去吧。”
“好,我听小姐的。”夜珑回抱住她。
希音想了想,没有其他要嘱咐的了,她安抚好夜珑后,也回屋就寝,一夜好眠。
第二日下午,议政处
希音正在处理奏章,忽然感觉旁边的纪铎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她,又装作无事继续工作。
过了一会儿,他把一个奏章夹在了处理完的文件中间。
希音心有疑虑,等纪铎去茅房的间隙,把那奏章找了出来。
打开是一份有关东南苍州农民造反的奏章。
苍州下辖乡镇数十农民反了,拿着铁锹打死一地主,还占领了县衙,喊起‘消灭剥削,改天换命’的口号,想推翻朝廷,加入人数日益增多。
纪铎写的建议是,派附近军队强力镇压,把抓到的反贼当众处斩,威慑其余农民。
希音心中一颤,但此时此地不适合与纪铎争论,她把奏章放了回去。
终于等到散值,回到纪府。
希音一进屋,便对纪铎开口:“苍州的奏章我看到了,我反对你的处理意见。”
纪铎微顿,语气随意:“我觉得没问题,不杀了那些造反的农民,等着他们打到赫都来吗?”
希音:“若你觉得没问题,为何怕我看到?
农民为什么造反?因为他们活不下去了!
朝廷赋税繁重,官府强征暴敛,地主百般压榨,豪强层层剥削。
农民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全都交出去了,剩下的养活不了一家老小,时刻面临被饿死的风险,他们还能怎么办?”
纪铎:“那总归是地方上的某些地主豪强和贪官污吏的错,一旦造反事态扩大,影响的将是其他地区的安定和整个东照国的平稳。
一国之安,难道不比区区几个小民重要吗?
为大局计,必须严惩。”
“大局?”希音瞬间气笑。
她看向纪铎的眼睛:“真是荒谬。
犯错的是剥削者,到头来却要严惩受害者,这就是你的大局。
上层强权吸食底层民众血肉、压榨无度的时候,怎么不考虑大局?
官员互相勾结、为非作歹的时候,怎么不考虑大局?
各种势力明争暗斗,掀起腥风血雨、祸害百姓的时候,怎么不考虑大局?
如今农民被他们逼得活不了了,只想为自己拼出一条生路,这时候,考虑起大局来了,要把他们当成贼匪铲除消灭。
可明明,拿走他们粮食的人才是贼匪啊。”
纪铎握住她的肩膀:“音音,我知道他们有苦衷,但若放任造反或轻饶那些人,会形成更大的动乱和危害,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希音:“要解决此事,不一定非要杀,可以安抚他们,给予补偿。”
纪铎皱眉:“不行,开了这个口子,其他农民有样学样,朝廷威严何在?陛下威严何在?”
希音推开他的手:“纪铎,你不为公理正义执言,反做剥削阶级的口舌,为他们说话?”
纪铎:“我是陛下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倒是音音你,跟造反的那些农民又没什么关系,管他们做什么?如今地位超过你的没几人,好好享受便是了。”
希音声音微抖:“但这国家不是皇帝一个人的,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公正的对待,而不是糊里糊涂地让自己成为皇权的爪牙和施暴者的帮凶。
纪铎,你难道不希望所有人都好吗?”
纪铎抿嘴:“其他人好坏与我何干?
他们不曾帮过我,我为什么要帮他们?
音音,你老关注这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希音心下巨震,无意识后退一步。
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纪铎。
以前她觉得他经历悲惨,所以可怜他,相助他,为他的偏怪脾性和狠厉行为开脱。
但现在,她突然明白了,他本性如此。
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不是所有人都变得如他一般无情。
况且他自小在纪修和黎坤的照拂下长大,比许多底层的孩子好多了。
他没有基本的同理心。
希音不敢相信,她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纪铎,你母亲也被这个社会的不公迫害过,你忘了吗?
如果整个社会的空气都是恶浊有毒的,谁又能独善其身?”
纪铎偏过头:“我没有母亲,那个军伎从没养育过我,还给我带来无数的冷眼和耻笑,她不是我母亲。”
听到这话,希音气极,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朝他的脸扇去。
“啪”一个异常响亮的耳光,落在纪铎侧脸,巴掌红印清晰可见。
希音突然感觉无话可说。
她不了解纪铎,纪铎也不了解她。
她和他的观念背道而驰。
她改变不了他。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别人好。
希音离魂一般往屋外走去。
纪铎追了出来,焦急拉住她:“音音,你怎么哭了,你别吓我啊。这件事不是我能左右的,就算我想放过造反的农民,陛下也不会答应的。”
“走开”希音想推开他,却被他紧紧抱住。
挣扎之间,“小姐”夜珑奔来,一把扯开纪铎,见希音哭了,大怒,立刻转身一拳狠狠砸向纪铎腹部。
纪铎注意力在希音身上,没留神被夜珑拳头击中,捂着肚子半天动不了。
夜珑回到希音身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小姐,你怎么了?”
“阿珑”希音扑进夜珑怀里,抱住她腰:“阿珑,我好累。我真的…感觉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