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谷雨,官员休沐日。
希音和夜珑上街买胭脂首饰。
两人进了一家赫都有名的铺子,丰宝楼。
希音觉得夜珑头上基本没首饰,太过寡淡了些,便挑了一只品色上好、样式简约的玉簪拿给夜珑看:“阿珑,你喜欢这个吗?我觉得和你衣服挺搭的。”
夜珑注视着玉簪:“很好看,可是小姐,万一我不小心打碎了怎么办?而且我不习惯戴首饰。”
“好吧”希音依依不舍放下玉簪。
阿珑喜欢飞来跃去,戴个易碎的怕是会分神。
买好自己需要的,希音拉着夜珑去了绸缎庄,依旧是取了阿珑喜欢的黑缎,量身后交给裁缝定做。
出来后,希音和夜珑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一辆异常华贵的马车被挡在路中央。
那马车通体由紫檀木制成,雕刻精美,由四匹体型相同、毛色两黑两红的顶级宝马拉着。
马车前堵着一群凶神恶煞、面目可憎的男人:
“李袖,你这么大年纪还嫁不出去,不觉得丢人吗?”
“就是,二十好几的老姑娘了,不寻婆家,在街上瞎溜达啥?”
“要我看,她不好找,又丑又胖的,谁想娶啊?”
“也对,哈哈哈”
几人一阵哄笑声。
这时,华贵马车上的门帘被一个黄衣侍女掀开,随后从里走出一个满身珠翠的锦衣女子。
她五官周正,身形微胖,虽不能说多美,但绝不算丑,像环境中的水一样,因过于常见而被忽略。
不过比那几个嘴臭能把人熏出八百里,身形要么猥小、要么肥腻的男人们顺眼了千倍不止。
希音通过马车和名字,已知道了她的身份。
李袖,二十六岁,李氏商行大东家,东照首富。
刚才去的丰宝楼和绸缎庄就是她家的产业之一。
她是原祁州首富李泉之女,在接手家业后短短几年,就把李氏商行版图扩张到全国,成为名副其实的东照首富。
李袖站在马车前的横板上,容色淡淡:“几位若无他事,便请让开。”
那几个男人:
“有事,这不在关心你的终身大事吗?
你这一没姿色二没身材的,赶紧找个差不多的男人嫁了。再晚点越没人要了。
要不我们几个给你介绍介绍?”
不知李袖是何感受,希音反正快被他们的话,气得肺要炸了。
几个一事无成的社会渣滓,哪来的脸对商业奇才的首富指手画脚?
真以为李袖稀罕男人?
真以为李袖若找人嫁,他们便能有机会了?
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
看来是愚蠢无知塞满了他们的脑子,才让他们如此自大,贪欲忌蠹填充了他们的肚子,才让他们如此丑恶。
这个社会向来不愿意承认女子在事业的成就。
他们对成功男性阿谀奉承、卖乖讨好,对有能力女性质疑贬低、造谣中伤。
他们把女性成功的定义仅限制在婚姻上。
如果有女子凭借自己的才能,在事业上做出一番亮眼的成就,男人就开始了攻击。
对未婚且长相平平的女子,讥讽她们干那么好有什么用,还不是没男人要。
对未婚且长相出众的女子,造谣她们的成绩是靠和男人睡得来的。
对已婚且丈夫能干的女子,揣测她们是靠丈夫的资源和帮助才取得成果。
对已婚且丈夫无能的女子,第一反应是质疑她们怎么兼顾事业和家庭的?
言下之意是,谴责她们是不是一心扑在事业上,没有照顾好家庭,忽略了身为妻母的责任。
总之,当男人们看到,竟然有女人不围着他们男人转,还做出了比他们更大的事业时,
他们慌张、恐惧、忌蠹、愤恨得简直要疯了。
他们不顾一切地打压贬低有成就的女子,生怕自己的妻子有样学样,不愿意继续给自己为仆为俾。
女性的处境向来艰难,以往这些人会私下议论,如今叫嚣到正主面前,是有人故意挑事?
莫非是李袖的竞争对手,想散布流言,打击李袖心态,或者用舆论逼她嫁出去,这样她就不能继续掌管李式商行了,对手便有机可乘?
既然如此,交涉没有必要,多听他们说一句都觉秽气。
希音喊停了自己的马车。
虽然她们的马车可以从旁边过去,但她不想就这样过去。
希音看向马车里的夜珑:“阿珑,有劳你开道。”
夜珑懂了她的意思,跃出马车外。
李袖正蹙眉望着那几个男人:“你们…”
话未完,便见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
瞬息之后,那几个男子倒了一地:“哎呦”“啊啊,是谁打我?”“哎哟喂”…
夜珑站在他们面前抱臂而立,直视前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有个从地上爬起来的汉子,骂骂咧咧靠近夜珑:“你谁呀?凭什么…”
嘭一声,夜珑又一脚把他踹出老远。
其他爬起来的男人看看不说话的夜珑,再转头看看被踹出去的那个人,站着愣了一会儿,然后皆蹑手蹑脚地逃走了。
没有人再敢开口,甚至连呻吟声都消失了。
瞧瞧,没本事的劣质男人就是这么的,欺软怕硬。
等那些男人都逃走了,李袖走到夜珑面前行礼:“多谢姑娘援手,敢问姑娘尊名?”
夜珑看了李袖一眼,径直走回希音的方向。
希音挑起车帘,替阿珑回道:“久闻李东家大名,如今些微小事,不必客气。”
李袖瞬间了然两人的关系,她走到马车近前:“不知恩人能否告知名字和住处?好让李袖改日登门拜谢。”
希音:“在下希音,我常不在府中,恐忧李大东家白跑一趟。相信有缘我们自会再见。”
李袖莞尔一笑:“原来是希小姐,希望下次见面,可以与希小姐成为朋友,那将是我李袖的荣幸。”
希音一顿,随后也莞尔一笑:“自然,那也是我希音的荣幸。”
两人相视的目光中,是如出一辙的欣赏。
马车缓缓开动,希音放下车帘,和夜珑离开。
李袖是一个绝顶厉害的人。
她父亲李泉有很多子女,李袖上面哥哥就有两个,弟妹五六个。
李泉手下产业众多,他给每个到十五岁的子女都或多或少分了几件铺子,让他们管理,算是锻炼他们和给些零花钱。
原本李泉是准备把家业传给儿子的,奈何儿子没一个成器。
李袖大哥整日沉迷玩乐,对商铺管理敷衍潦草,根本不上心,一问账目经营全然不知。
李袖二哥倒是有志向接手,但经他手的商铺贸易无一不赔了大半。让他代掌东家的半年,李氏商行收入腰斩,祁州首富的地位差点不保。
其他年幼弟妹情况也差不多。
唯有李袖的胭脂铺,在她的经营下,销量利润猛增,翻了好几番。
李泉最初不相信她的能力,于是又给她分了几个跟胭脂无关的其他铺子,结果李袖一接手仅三个月,所有铺子收入激涨。
让李泉不得不承认李袖有经商天赋。
也许是李泉重利的商人本能,让他减少了对女孩的偏见,之后他让当时年仅十六的李袖担任少东家,协助他管理李氏商行。
两年后,李袖将商铺开到了赫都和其他各州。
七年后,李氏商行成为东照第一富,那年李袖二十三。
又两年后,即去年,李泉把李氏商行全权交给二十五岁的李袖,自己则带着几个妻妾子女,领着李袖每月给的大笔分红游山玩水,找地颐养天年去了。
李袖正式成为李氏商行大东家及掌舵人。
在这个过程中,李袖遇到的困难挑战不少,尤其是赫都这个满是权贵、势力复杂的地方,受到排挤欺压最严重,但她都顺利解决了。
八年前,道兴二年,李袖刚进入赫都,准备成立商铺。但要在赫都做生意,没有后台是不行的,她拿钱砸下铺子,可她的对手背靠高官皇戚,明摆着欺负人也拿他没办法。
李袖也必须找自己的倚仗,她看中了行事狂放的庆真郡主,并通过郡主依附上了太后。
郡主的男宠和宝马皆是李袖所赠,得到奇珍异宝也会首先献给太后和郡主。
有名的瑶华苑也是李袖出资修建。
有了太后的庇护,李袖终于能在赫都站稳脚跟,不受排挤。
李袖旗下产业众多,其中南馆盈收最高,日进斗金。
南馆原是一个表演组织,李袖募集一些相貌出众才艺过人的贫寒男伶人,为赫都贵族夫人小姐,在生辰及笄和其他重大宴会上弹唱舞戏助兴,来获得收入。
本是小范围、偶尔性的事情,至于后来为什么会大规模发展,内容也发生了变化,这还要从庆真郡主和一项政策的颁布开始说起。
道兴二年底,十岁景钧才貌初显,名声渐起。
一次庆真郡主去酒楼吃饭,酒楼小二领错了房间。
一进去,见里面一桌男人在私下嘲讽郡主:
“这景钧性子半点不像郡主,是随了他爹吧,他爹谁来着?”
“是不是那个勇平侯庶子,纪修?”
“对对对,在正西军,喜欢军伎那个。”
“你们说,郡主当初是不是觉得,自己连伎女都比不过,所以行事才变得如此疯癫?”
“绝对是,女人嘛,还能想什么,铁定是被男人抛弃受了刺激,然后就疯了呗。”
随后几人哄堂大笑。
不过笑容在见到进来的是郡主那一刻,便僵在脸上,逐渐扭曲抽搐,哆哆嗦嗦:“郡…主。”
“说啊,怎么不说了。”景映走近。
那几个男人纷纷后退,冷汗直冒,双腿打颤。
他们差点忘了这位大魔王早几年的狠辣作风。
景映一把掀了饭桌,菜撒了一地:“不说便吃饭吧。把地上的菜全吃完了,汤舔干净了,我就放过你们。”
那几个男人看着景映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战战兢兢蹲下,左右互瞅片刻,见没人肯出头反抗,只好抓起地上的菜往嘴里塞。
此事之后,景映立刻进宫面见太后,请求太后下旨关闭东照所有伎院,遣散包括军伎在内的所有伎女,禁止伎女接客,无处可去的一律由官府收编为纺织和刺绣女工。
太后接受了这个提议。
但当时的三位辅政大臣勇平侯纪衡、卫国公裴岸行以及希音祖父希略都坚决反对。
经过一段时间的斡旋游说,太后搞定了裴岸行,景映搞定了纪衡。
她祖父也在太后亲自登门,阐述伎院和纵欲对男子工作和家庭的恶劣影响后,不再阻止。
于是道兴三年春,东照朝廷下旨关闭了国内所有伎院。
那时南馆作为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演出次数逐渐增多。
一次吏部侍郎夫人的生辰宴演出结束后,其中一个南馆伶人被男主人吏部侍郎叫走,说要给他赏赐,然后把他带到一个房间里强|暴了他。
那个男伶人回来后情绪激动、倍感耻辱,并恨上了李袖,认为是她害自己受辱,在李袖前来看他安慰他时,几乎掐死李袖。
经此一事,加上往日流言侵扰,李袖对男性愈发厌恶,下决心对她一早看好的商机采取了行动。
她把东照全国各地才艺相貌出众的男伶人都搜罗了来,全部汇聚到赫都,精心培训,把他们打造成倾城名伶。
之后伶人到客人府中演出时,安排护卫全程安保。若有人想单独留下某位伶人,需另外下请帖到南馆,说明请哪位伶人,以及酬金、时间、地址、时长、表演内容等,由伶人自行决定是否赴会。
李袖清楚,男人对得不到的东西更容易一掷千金,一个竞相追捧的名伶,比出卖肉|体的底层男伎赚钱多了。
李袖把演出报价提高了十倍,同时考虑到上次差点被掐死的事,她允许伶人自由离开,但离开后不得再从事任何与演艺有关的行业。
有的伶人离开了,但大半伶人选择留下。
因为李袖安排了护卫保证他们安全,也给了他们尊重和选择权。
更因为这行收入的确非常高,演出一次拿到的银子,可以养活普通人家一年。
还因为演出的对象基本是高官权贵,有些伶人想通过接触权贵,谋个官位前程什么的,或者想被高门小姐看上,做个乘龙快婿。
对他们来说,诱惑大于危险,于是很多伶人选择留在南馆。
虽然报价大幅提高,但邀约并没有减少,反而慢慢高涨起来。
只不过客人逐渐从女性变成了男性。
女客人请演出单纯以观赏热闹为主,礼教不允许她们做出格的事,郡主景映那样恣意的毕竟是少数。
而男客人显然是把伶人当成了女伎的替代品,因此愿意投入大量金钱,寻求新鲜刺激。
南馆生意异常兴隆,开了好几个分馆,成为李袖在赫都最大的摇钱树。
赫都上流社会喜好男风,各州地方上也纷纷效仿流行起来。
但东照各地才貌过关且愿意做这行的男伶,早被李袖全部笼络走了。
怎么办呢?于是地方豪强为紧跟上流风潮,开始强抢好看的民男,关回府中做自己的禁脔男宠。
有被抢的男子不肯受此屈辱,拼死反抗。被其他男人强上,这以后怎么见人?
于是发生多起被抢民男打伤刺死豪强事件。
但之后豪强们并没有停止作恶,反而加大控制手段。
有的把抢来的美男子手脚锁住,有的弄瞎他们双眼,有的给他们灌痴傻药。
当然,也不是所有豪强都如此暴力凶残,还有些不仅要美男子的身体,还要他们的情绪价值和才艺。
所以这部分豪强的方式是威逼利诱。
用他们家人逼他们就范。
承诺他们服侍三五年,就给他们一笔钱放他们离开。
每年给他们父亲钱财和好处,他们父亲受利益驱使,自然帮忙劝他们留下来好好服侍。
那些年轻貌美、读书识字有才华、家境贫寒的男子几乎大半沦为权贵的男宠和倡伎。
几年后发展到,平民家庭一有好看的男婴降生,为避免他们长大后给祖宗蒙羞,便把男婴溺死了。
男子出生率下降,壮年劳动率下降,参加科举从官的男子相貌全都歪瓜裂枣,没一个能入眼的。
景瑞亲政后,殿试进士还必须拉个帘子。
因为好看的人才,基本都被地方权贵糟蹋了,没机会走到这里。
纪铎少年便得景瑞重用,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能够看过去的可用之人实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