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夏帝将其搁回桌上,连声叹息扰动都不曾发出。
事到如今,怪有何用?骂又有何用?
朝廷里那么多人贪生怕死,难道还指望一地守军,杀身成仁、为国尽忠不成?
“呵呵……呵呵呵……”吴煜的笑,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他不怨他们,也不恨他们。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身为帝王,这一切皆属他咎由自取。
好在递上来的,并非全是坏音信。
孟广所率豹突营屯兵邑梁城外,不日便可正面迎击对方中路大军。
东西战线节奏亦有所放缓,给沿途城郡留出了一定喘息时间。
“这次……或许能……”吴煜没把话说完。
是啊,现在他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或许”上了。
这让吴煜觉得很凄凉、很窝囊,却寻不着半点儿奈何。
他步伐是那样轻,身姿又是那样淡,好似房间里飘得一团影儿。
合衣躺下时,帐幔甚至都懒得晃。
吴煜顺手扯过被单,细腻柔软、冰凉丝滑,当真上用佳品。
他将其揪着盖到身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刻漏声一下下传来,像雨、像泪,更像血。
吴煜拿手蒙住脸——他讨厌这个意象,讨厌为此勾动的愁肠。
国事维艰他认了。
就算熬干一把骨头,魂魄打入十八层地狱,也属情理之中、本分所在。
可老天为什么,还要如此折磨自己的爱人、身边的家人?
“宸儿……我的宸儿……我的女儿……”吴煜呢喃着闭上眼,指缝里仍流不出一丝泪。
高热来得突然,几乎要把那孩子烧融了。
一张小脸儿潮红滚烫,小手小脚还不停发着抖。
整个人,滴水不进、粒米难咽。
看着宸儿裹在被褥中的小小身躯,再望望澄儿那想哭不敢哭的通红眼圈儿,吴煜真是打心底里透着疼。
他抚着澄儿肩膀,再三劝慰。
“据儿当年比这还险,咱们都挺过了!宸儿一定也会好起来的,她才那么一点点大,怎么舍得离开家呢?”
入夜后,吴煜本想陪妻子一道守着。
却被对方,以社稷动荡、军情紧急,帝王不便流连内宫为由,硬着头给赶回来了。
那是他第一次,切实尝到“身不由己”的滋味儿。
很苦、很涩、很无助。
吩咐好轮守御医跟嬷嬷,又安排上留候内监,吴煜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门。
千叮万嘱,皇后处一旦有情况必须立即奏报,若有延误当庭杖毙。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呵呵呵,一晌贪欢……”他眼皮发沉、身子发酸。
一对眸子睁开又阖上、阖上又睁开,丝毫不见生气。
半梦半醒间,刻漏声似乎更加响了,很像什么人在哭。
南夏帝神思飘忽、心智迷蒙,一遍遍吟诵着这两句。
生平头一回,萌发了“逃避”的念头。
是的,吴煜想逃。
想逃进梦里,逃进一切完满与一切美好里。
那里,一夕欢愉便是经年,一朝相守即为永远。
那里有他的妻子儿女、他的家国臣民。
有看不完的无限江山,道不尽的千秋功业。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不知不觉,吴煜将末了一遍念到了头。
方苦笑着摇头叹道:“不吉利啊,不吉利!实在是不吉利!”
与话音儿一同升起的,还有眼前那袅袅青烟。
它们自四面八方涌来,不消片刻便笼住了吴煜。
周围尽是青灰之色,唯余远方一点深黑,仿佛是抹人影。
“我睡着了吗?这里是什么地方?前头那人又是谁?”心内闪过种种疑问,吴煜赶忙扭头往回看。
猛然发觉,比混沌迷惘更可怕的,不是死亡与分离,而是空无跟虚寂。
不错,身后边儿早就没路了。
幸而他天生里带些慧根。见无后路可退,干脆一脚踏入前方烟雾。
不诉来处,亦不问归途。
可喜那烟也颇具眼力,人往前走一点,那浑浊就散去一点,模模糊糊显出四围轮廓。
吴煜左右瞧着,一幢幢似亭没有顶,一处处像阁又无窗,端的奇哉怪也。
且那线条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绵延数十丈,有的仅在尺寸之地。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造这些建筑的人,希望它们能一直存在下去。
日月经天、千年万载。
吴煜不想评断什么,继续向里走着。
路过几道半长不矮的起伏,他终于看清前方那人。
原是位素衣长衫、须发花白的老者。
老人家背着手、仰着头,并未往吴煜方向看过一眼,似根本不曾觉察一般。
只一心追着空中浮现的那些字,口里嗫喏有辞。
他没着急张罗行礼。
跟随老人目光一齐朝天望去,但见上头题着半首残曲。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
吴煜低声诵过一遍,转而向老者深施一礼问:“老人家,晚生这厢有礼了。敢问此方何地,前辈高姓尊名。”
老人还是不肯转头,捋着胡须呵呵笑道:“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此处便是北邙山……”
“什么?您说这里是北邙山?”吴煜不由大惊,声调随之高了上去。
谁也说不清怎么回事,那烟听他喊出此地名字,转瞬间便云开雾散,默契好似旧时相识。
老人家用手捻着须尖,略微颔颔首道:“没错,这里就是北邙山……”
“什么立国圣君,什么亡朝后主……还有那些个名臣名相、大奸大恶……都头来,全都一个样啊……”
说着老者把手指向两旁,似自说自话又似开悟迷津。
“不信呐……不信你就叫叫他们……看哪个能应你一句半句、一声半声……”
岂料对方陡然激越起来,将拳握在手心里一打。
昂首笑道:“有了,有了!这个好,这个是真好!”
说完忙掏出笔来,矫若游龙、凤泊鸾漂。
吴煜这头儿虽是站着,瞳仁却能离了眼眶自行飞到天上。
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角度,俯瞰邙山全貌。
这么一瞧北邙还真不算大,更不算高。
与其说是山,还不如说是平原上突起的一块小小台地。
他本想粗略记下数目,数到后来竟发觉完全理不出头绪,只好作罢。
吴煜让眼睛略降下去些,想以此看清碑上刻着的字。
“曹魏文帝、西晋宣帝、北魏孝文帝……哦,还有后主刘禅跟孙皓……”他一边飞一边念。
“吕不韦、张仪、苏秦……贾谊、班超……狄怀英、杜子美、孟东野……”
差不多转过一圈,吴煜又把眼珠给抬上去。
再次以鸟瞰视角,纵览北邙全景。
“没记错的话,东西魏之战、高齐之战,还有隋末七十二路尘烟,都在这儿打过仗吧?历经烽火狼烟,还能这般完好,当真不易啊!”
呆了会子,吴煜自觉看够了。
他阖上眼皮,想叫心思落回肚子里。
只可惜再雄伟壮阔有什么用呢,那黄土草席又能差到哪儿去?
不一样要皮朽肉烂、白骨森森?
还不如这陵上翠柏,四季常青倒落得逍遥自在。
“哎,总算完成喽!”雀跃之声从身边传来。
老人揣起笔,一面打量着续好的下半段,一面满意地摇头晃脑。
吴煜赶紧往上去瞧,这回动静比之前可大多了。
“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确实啊,自三皇五帝治世以来,哪个不想基业万年,与天地同寿?
然纵观史籍汗青,又有哪个帝王长生不老,哪个朝代绵延千载?
“今古多少无涯客,随手过几番寒热。汉武秦皇何处见,茂陵骊山尽枯骼。”吴煜看着念着、想着参着。
总觉心里有块儿地方,越来越轻、越来越空。
“哈哈哈哈哈,悟得切,悟得切!”老者笑声浑厚,全然不似如此年纪所有。
“弟子多谢前辈指教!”吴煜忙不迭执手再拜。
满目虔敬,尽归起落之间。
“好说好说!我还要谢你,帮我作完了这曲儿呢!”老人家畅快笑着,抬脚径直往前走去。
须臾不到竟至数丈开外,简直神乎其技。
“先生慢走!”吴煜见状举步欲追,却被一声痛呼惊醒。
但听门外内监哀恸欲绝,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陛下,不、不好了……公主、公主殿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