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九月十二。
天色是不甚清爽的鱼肚白,带着一丝灰蒙痕迹。天气却是依旧闷热的。
尼阳城的城楼上横着一牌匾,上书“丰年为瑞”四个大字。护城河里飞柳垂荫,绿色不见衰败。
通往城门口的大道上排着长长的队,官兵们挨个排查,百姓们汗流浃背。
穿灰衣短打的青年混迹其中。只见他身材高大,脚步微瘸,脖子上挂着条脏兮兮的汗巾,五官大部分被汗迹掩住,推着独轮车跟着队伍往前面一点点挪。
走到官兵身边时,便识趣停了下来,也不吭声,一脸麻木。
“都是些什么啊?”为守那人皱着眉头问道,两边的人便上去翻起车上的竹篓与木箱。
后面赶上来一人,做秀才打扮,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看着还算沉稳。见到他们态度轻慢,也不生气,笑呵呵作揖:“回大人的话,都是些书而已。在下本城桂家的一个穷酸秀才,四处游历,没别的爱好,就是看点书,写点字。”
官兵瞥一眼推独轮车的青年,那秀才会意,又道:“哦,此乃我的家仆,唤做安子,跟了我十四年了。”
官兵还要再问,那秀才悄悄递过来半吊钱,笑着说:“官老爷烦请给行个方便,这里有几本,还是达摩刹那边的僧人托我带来的经书,指明了要给密东宗送去的。按照规矩,在下得先斋戒沐浴一番,才好择良日上山去拜访高僧。”
官兵想了想,拖长腔道:“也不是有意要为难与你,最近魔修四处作恶,尼阳城这边乱得很!密东寺才出了一桩大事,上面叫大家都得把招子放亮些。”
话虽如此,却往边上侧身,将他们放行。
入城后又行了大约一里路,那秀才才转过脸来,对青年施了一礼:“义士,到这里应当无事了。你随意行走便可,若是没有歇脚处,不嫌弃便请光临寒舍,在下家在吉昌街上,自当扫榻以待。”
那青年抱拳道:“不妨事,是我该谢你,桂先生。”
“这话说的,在下此行诸多不顺,若非路上幸得义士搭救,估计别说钱财,连身家性命都得交代在那伙盗贼手里。”桂先生说着,摇头叹息,“什么仙门侠士,路见不平,你也瞧见遇到的那些所谓的仙盟弟子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我求救于他们,还要绞尽脑汁想法子拒绝。当真好笑。”
“怪不得他们。那些也不算山贼,好吃懒做的流民而已。按仙门规矩,仙修轻易不得随意介入人间事,除非……有危害苍生的大祸。这就是所谓的大道自然,清静无为。”
青年说着,从独轮车的底盘处轻轻一摸,摸出一把被棕色皮革包裹的软剑来,用戴着黑手套的手将它捋直,兀自擦拭柔软剑鞘。
“好一个清静无为……”桂先生冷笑道。
青年倏然将软剑往腰上一贴,那剑似有感应,立刻游蛇般缠上他劲瘦腰际贴近,浑似一条再天然不过的腰带,再也看不出端倪。
桂先生肃然起敬:“还未请教义士大名?”
“寻常人而已,不值一提。”
桂先生心知他不想说,也勉强不来,点点头道:“那不打扰义士了,便在此处分别罢,你们江湖中人都怎么说来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青年微微一笑:“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这青年正是四年后的令狐荀。如今他个子蹿出了好高一截,但仍嫌清瘦,穿在那身粗布麻衣里,身型佝偻,俨然一个常年吃不饱饭的年轻庄稼汉。再加上右腿微瘸,走起路来略显笨拙,根本无法与修仙之人联系在一起。
唯独那双雁眸黑得不透光,当中含着什么很沉的东西,看人时,连锋芒都是敛着的。
尼阳城地处最南边,没有秋冬之说,中午头仍是热的。
从这归德门进去,一路沿着仙湖街走,都没什么遮拦。不过两里,便看到一家茶庄的破旗子招展着垂下来,写着“宝方”二字。那茶庄看着不大,形状古朴,有二层那么高。里面人声鼎沸,小二穿梭其间,很是热闹。
令狐荀在门口停了停脚步,细听里面,原是有说书先生在,便用手拨开半截布帘子,低头进去。
小二眼神很是机灵,也未曾因为衣着打扮就怠慢新客人,笑着引他在角落唯一一桌空位上坐下。
“客官想来点什么?”
令狐荀动了动嘴唇:“有酒么?”
“不好意思喽客官,咱这里主要卖茶,酒的话只有点薄酒,还是掌柜的前头里刚打来准备自己家喝的。若不嫌弃,给您来点?”
小二说话就像唠家常,天生一张亲切笑脸,无端让人觉得心里熨帖。
他脸上却没什么变化,只问:“什么酒?”
“竹叶青。”
令狐荀点头:“来半斤。再来半斤卤牛肉。”
茶博士过来给他倒了点素茶。他接过,端起茶杯,轻嗅一下,才慢慢抿入口中。腰身笔挺,肩宽背阔,自带一种不容人接近的莫名气场。
啪地一声,却听不远处木桌上的惊堂木骤响。
说书先生起调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惹祸根苗,气是雷烟火炮。上一回说到啊,这碧云天外是侠士远行,恰逢落花铺满古道边,却盼来年桃花依然笑春风。”
“风遥关里风雪未至,且听我言,相去不过数里的悬崖之上,有个世外仙境般的游灵村,村里却来了一名小小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