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一声令下,族下亲丁只陆续的凑来伺候。只以此为事。
此日贾兰庭前接喻,又见有许多赏赐,仅金银一项已是多敷了大观园中修整增添诸务了。贾兰请传喻公公吃茶毕,送出门见去了,便来见贾政。
贾政正与诸子弟茶话搬挪之事,听了放赏喻意,不消说,屋中凭添欣喜。贾政搁了杯,拱一回手笑道:“皇恩浩荡,只无可复加。才你们说起园子大门来,倘如琏儿所说,直把原先后门大力修缮一番,便为着省力和使费,我觉不妥,莫若依了管家提议,只将侧门拓弄开来,只不可过于张扬穿凿,先只这里大概只说了门坊地步大小,其他如修筑体貌,门楼工艺的,你们尽可访了巧匠再好弄去。须切记,此门断不可也叫只开了三五间之理,也防着越过了前院正门去。再有竟是守门狮兽那些只免了,倒是移栽了两棵嶙峋老槐使得。”屋里众人听了点头,又说了踏勘园子,并修剪除栽描漆,一应屋中桌椅屏风格厨柜榻,及床帐帘幕布局采买洒扫使费人手的话,见贾政一时无话,便皆辞了下来。
贾兰在院中复请了众人到他书房里,请贾琏赖二左右上首坐着,另人拿茶点。贾蓉贾蔷贾芹等序齿的散坐。众人复议一番,着先列下单子,再估量使人外头采买所使诸物封存着,等人手够了再进了园子里,先埋祸起灶,打扫出坐歇退步所在,供了管事几个日间茶饭,另安插了上夜人歇卧。账上暂由贾琏领着,所使项支也叫立刻制了对牌来。“
贾兰因笑道:“再回了旧花园,不用说,一家子无不欢喜的,只我想,内眷那里也该自有算计的,如节俭筹划等。便拿我二婶子来说,原在城外野寨住着,一力经管家下诸事,可谓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这回大观园修缮布局,独不可不使我二婶子也瞧了这里的明目,用度协调上,二婶子总也有一番道理。我的意思再给我二婶子手里制一幅对牌,比起这里的略小一些,然代表的也是一个意思,颜色也叫和这里的另样儿,都知道为亚对牌,见了也便照着这里的一般理论处置罢。如今对牌有两幅了,不过应着园子修葺布置所使,日后再说。既然皇家降旨给了咱们家旧园子住,我想定是闲置的缘故。横竖又有金帑支了这一项使费,也便这门着了。赖爷底下便带人寻了好材质,先弄好两幅对牌来。我叫屋里的向我二婶子传了这话便是了。如此,才得四角俱全的,省的由着咱们只管料理了,或有思虑不到处,又费工夫的描补。要紧的还在诸眷闺中布设,由不得他们也有各人主意。”贾琏听了低头一笑,叹了道:“兰儿到底心思细腻,又闹了亚对牌这样的噱头来,有意思。我看你二婶子未必在意这个,不过里头想要什么,只列了单子拿来给这里完了,便有主意,也有丫头传话来,”说着拿杯吃茶,又接向赖二道:“对牌先须叫赶制出,竟烦赖管家立刻带了先弄去。”赖二早撂下茶杯,起身应了,便辞出,贾琮送出的去了。
贾琏这里吩咐贾蓉贾蔷等几日里叫齐众族丁,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只将此差由族中几房里凑人手的侍弄了,再请了工匠供使。诸叔侄弟兄闲话一回这里的曲节,眼见饭时,贾琏早命他那里治酒,便请几个人先一处吃酒,这里方散。
因此大观园自动工始起,事无巨细,进度账目等,也尽由几房内眷悉知,也不在话下。
贾琏亲坐镇,日日查看规划。因花枝巷正在园子后头那一条街上,贾琏每日早起监看,至午前回屋吃饭,下晌便偶使平儿往园子里消散一回再往王夫人处报了。贾环贾璜贾?等赖家兄弟带着,各处采买所需物事,贾芹贾菖贾菱等带人驾车拉送往返,余者皆近邻亲友外房亲戚朋友的,一起搭手自南朝北,逐步修缮补漏擦扫裱璜张贴,房外编篱除种修剪清荒,一处一停的按日修葺布置。这头园门也渐渐规整起来。贾芸等无不尽力。园中厨下日里三餐的伺候着,原皆族中近支,每至饭口,几个住的近的,连屋中小孩子也赶来吃饭,贾蓉贾环等见了也不理论。
那贾兰之妻彦氏,受聘时节早也得知贾氏先日光耀,闲往庙里拈香也曾路过荣宁街,因隔着车帘只近观荣宁二府门面气派,今见即将入住原府里后花园,乃昔日贵妃省亲所筑,又见了大观园行乐图,心中尤切,只思早日进入亲见了里头景致,是以账上所支多不加详诘,请问上房诸人毕,便叫丫头樱儿只将对牌下了使去了。诸眷只守着等那里一应齐整,除了平儿应命瞧瞧园中厨房,看了大概收拾的进度,过来向王夫人报了,诸人一处只听了,回屋也便早早拾掇了箱笼包裹,只待搬入的时日。不提。
凤姐因早也入了绣坊分子,是以邢夫人离京归了金陵,绣坊自一开业时,便搬了坊中住。族中无大事,一年也不轻见了门里人,日间只尽心操持,巧姐时来请安作陪,倒也别无所念,只仔细积存手中金钿,以资防备后手。
近日眼见大观园重现旧貌,修筑一侧正门即将完工,贾琏便作了主意,只亲往凤姐处,意欲试探凤姐话头。午后,凤姐这里无事正自榻上懒卧,听门口丫头报是贾琏来,忙起身坐了妆前,正思梳头,才看镜中颜色,又止了。因另丫头取出件半新的褂子忙忙穿了,头上一无珠钗,面不傅粉,唇少胭脂,发髻也只一根大银簪子绾着,因依旧本色黄脸,半日出槛迎进。
贾琏来见他,却是自离监那年回来后初次。心知贾琏正忙着大观园诸事,只思或是有了事故方来寻他个主意罢了。贾琏走近,凤姐福礼的见过了,见跟来的只是昭儿。昭儿见贾琏进了,只门外伺候。
贾琏将屋内略只打量了一眼,径向桌旁落坐,也使凤姐坐着,见凤姐总不意修饰妆色,并不为所动。丫头拿茶上来摆放毕,只门内侍立。贾琏道:“难为你操心着绣庄子上的事,几年下来也是辛苦了,这也是各个请好的事,莫若如今单另奴才这里守着,几房东家与你也还不放心呢。”凤姐只听他说话冷淡无味,竟是在向路人讲的一般,眼泪霎时便止不住落下,早扭头作咳掩饰只暗使手上帕子拭了。贾琏也不理会,吃了茶道:“园中几日里便可修整妥了,明日叫平儿往太太那边请安,问了太太与几位奶奶,还有那位亲家奶奶,诸眷只看好挑拣了哪一处住着去,好命小子们搬挪各房的家伙。下剩的,我和棠儿妈也挑了哪一处搬了进去同伺候着去,想珍嫂子和蓉儿也必进园子去同住下。这会子特来此问你,想听你还有了何主意没有呢?”
凤姐听此益发泪只难禁,想放声大哭又不敢,只忍了半日,方抬头道:“想我前番作威作福只惹下祸根儿,老太太巴巴病死了家庙里,两府几房人跟着受苦颠簸至今,连宝玉也不耐烦竟绝了家不见影儿。太太如今也是老佛爷了,便是嫡亲的姑妈,我也不敢见了太太去,岂会不顾羞躁的竟生了也能住进园子里的心思?二爷必是知我如今没脸往太太跟前伺候着去,今儿特来先说了这个话,也算是二爷抬举我了。越性我此刻只说了,我既当初狠下心肠作出杀人不用刀的祸事,白白害死尤二姐,我如今也只好担起这孽果。”说只一咬牙,扑地跪倒只横下心的道:“二爷碍着巧儿,不肯说出那话,我也知你心里早已拿了正经主意了,左不过要休了我去。这会子竟请二爷与我一纸休书,从今儿起,只天各一方,死活凭我各人自作自受,后世里竟不与贾家相干了。”贾琏叫丫头拉了凤姐起来,手把着杯盖,眼只观手的道:“你且候着,只管这里自在干你的,巧姐自当跟着太太往园子里住去,再等巧姐许了人家,再说你我休书的话。”话落只拂袖便离座的起身走出去。
凤姐见头也不回的去了,向榻边只一头扑倒枕上,再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才拿绝情对无情,却只唤不起了旧日星点情分,倒招了加倍的冷落,只悔当日拿着名头又作下种种把柄,不亏了那只借着拿他当了箱底的旧鞋帽,要丢开也不过一念的事,原怪自己早日里轻薄了,忘了爷们儿原皆薄幸。凤姐万念俱灰痛恼哭了一阵,转面静卧,盯着帐顶只怔思往日去事,只思休书二字原是当日阀闹宁府,亲口所说,今日又自口中提起,所不同者,前番何等气势铃压,休书不过是意在荼毒,拿来增加阵仗,然才刚说起,又何等心虚,声势全无的,却真而又真的事将临头了。方知活出三分毒,不才之事原不可轻为,轻言不才之说亦出成谶。只看贾琏的意思,已定无再商榷之机。这数年来,见闻贾琏平儿两两举案齐眉的,倒如正头夫妻。思起早日自己捉奸在床,逼死鲍二家的女人,那鲍二家的也说起扶正平儿的话。再是馒头庵,弄权敛取三千里两银子,所讲的原不信阴司报应的话,只觉天数造化弄人,哭也无济于事,虽不舍贾琏品貌,已定了是旁人的人了,不欲弃了贾氏门第风格,也自早作足了风景的,如今贾兰光耀满门,只夫唱妇随,如今贾氏也不少了人物,自己该是到了退场的时候了,思想一回,命拿水进来,櫛浴了,只精心妆前修饰描画半日,又滴了一回泪,才反复涂抹了,穿起箱底鲜亮袍服,取钱叫人买酒买肉来,只独坐自斟自饮,只求夜里宿醉深寐了。
时值中秋在际,因赶着在园中过节,是以不等大观园新门朱漆风干,王夫人便叫往园内搬挪。王夫人住了稻香村,史湘云住了怡红院,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琏平儿住了蘅芜苑,尤氏住了秋爽斋,贾蓉胡氏带着姐儿贾梅儿住了缀锦楼。巧姐和异母妹妹芷菁住寥风轩。贾兰彦氏伺候李纨早也搬入原任尚书府,只在荣宁街那头的街上,距离也颇近,李纨便向霞飞楼侧翼永芳阁也布置了,作为在园子里逗留时夜里暂歇之所,这也不在话下。
大观园内早已是草木荒虬,翎闲兔尊,一派繁盛蓊蔚,开门生火起,各色鸟兽归了岭壑□□,倒惹得桂儿子初等下学便顽猎起来。
说话只明日便是中秋,此日早饭才过,便见贾兰将御题匾额带人亲送来。又有应节赐给的金银玉器珍玩等。贾政亲往门外秉正看视几个人将匾额錾起,只见青光锦帛上金粉御书“祥净致远”此四个大字,往木板上粘贴了,正面拿玻璃镶面,嵌入长型框架中方成,那框架雕镂描金,十分厚重。等匾额挂完,林之孝等早命两个小子门前燃放了炮仗,周瑞家的带了几个老嬷嬷向看热闹的人撒了铜钱,门口方渐渐散了。
翌日节下,午时未到,尤氏平儿请了王夫人往嘉荫堂,李宫裁因在园中数日了,一早便至稻香村伺候,此时几个人随了王夫人乘坐的竹椅敞轿过来。史湘云林黛玉胡氏彦氏巧姐等早已聚来。晨时请安原依了王夫人所嘱,只在此午间娘儿们聚宴,诸眷月台上站着,见王夫人坐着阔椅轿来了,上前接了跟着至前,胡氏彦氏两厢扶了王夫人进槛。里头早按人数摆着三张圆桌,众人请王夫人上首椅上坐了,皆依命的按位坐下,才吃茶时,就有贾琏贾环贾蓉贾兰门口请节安。原来贾环芳官只住留庄院,昨日方进城,只在尚书府客房歇着,芳官早也生了一女,应着家中姊妹序齿只唤其女作“三姐儿”。
琏、环、蓉、兰依命进了,向王夫人礼拜毕,王夫人使皆坐着。贾琏略说了绣坊生意的话,贾环后道了往京里运送米粮瓜菜的话。王夫人但听生意兴旺,粮仓充盈,只点头道了:“好,好。”吃了茶,便使诸亲丁原回贾政处伺候。他兄弟叔侄几个方应命辞出的去了。
平儿只伺候彦氏主持带人调剂桌椅,才见芳官后跟着奶娘携了七八岁大小的姐儿来了,因三姐儿梳头时闹了一回,嚷说新衣裳不好,芳官哄了半日,故迟了。
芳官进了只当地跪拜,向上叩头祝了。又拉姐儿一起,与众人一一的见过,方向末位依命坐着,黛玉使双儿拿茶给他母女,芳官接茶杯谢了,三姐儿只将自己茶给了奶娘吃,却和芳官共吃一盏,芳官只得随他,只禁他小声。王夫人见三姐儿越发显得干净周正,芷菁瑞格和贾梅儿一见了他,只招他一处坐了说话。王夫人便笑道:“环儿一家很该也住进园子里,叫他们小姊妹弟兄们做伴,明儿一同上学读书的,也认识几个字,方是这样大家子的孩子。先时他们长一辈的姑姑,哪个不认得字,还不写了诗了呢。”芳官听了喜不自禁,忙立起的答应了。众人也点头道了“很是”。玉钏早取来一支珠翠玉簪来,请王夫人看了,王夫人因叫了三姐儿近前来,叫接了玉钏手里的簪子,笑道:“头越发梳的巧了,瞧这孩子头发倒乌油油的亮,也衬得脸儿也白净。”
三姐儿也习学了礼制的,因芳官挽着,三姐儿口里称了“老祖宗”,母女二人只磕头的谢了。平儿见已无别事,才要问彦氏传宴,忽见外头月台上丫头向里探头,便走出来。一旁丰儿便只回了话,平儿听了忙折身进来。向王夫人笑回道:“那个刘姥姥竟这会子进了园里来了。现还在园门口呢,因门房不认得,只不放了进门。可巧李贵门口见着,才来这里请问太太。太太若想见他,我便叫李贵带了他来这里,若不耐烦,我便做主叫人带了往下房使吃了饭,再给些钱,打发了回去完了。”王夫人笑道:“嗳,难为他还这门惦念着,大老远赶着今日来瞧亲戚,咱们岂有不见客的理,便叫了来,也叫这里原认得的瞧瞧,那个刘姥姥如今是个什么样儿了,亏了还能上京来。”王夫人才说完,就见刘姥姥已板儿扶着,祖孙二人只在月台上打着揖,向里头拜见。
尤氏一旁听王夫人使见,早命胡氏出来接了,紫娟跟着,二人才向门帘处,外头丫头瞧见只推板儿使去,李贵忙带了板儿往后头去了。胡氏紫娟左右搀扶,众人一见刘姥姥,只起身问好,刘姥姥往跪蒲上跪了,向王夫人请安。只忍不住落泪,又忙着换了笑脸,因早脱落了门前几颗牙齿,老脸又干瘪的,倒使众人看他不知是哭还是笑的。
平儿上前搭手扶了刘姥姥起来,搀着向王夫人旁边杌上坐了,玉钏拿茶给他。王夫人笑问了家里人都好。平儿回了板儿向这里太太奶奶问安。刘姥姥吃完杯中茶水,平儿接了空杯递去,就听刘姥姥道:“都好着呢。托赖姑太太早日恩典,在我们屯里,财主先不说他,除了财主,哪一家还不眼红如今家里光景?连板儿也念了书呢,认了字明白了道理,进城赶市的,也没人敢糊弄了去。”丫头再给了茶吃了,刘姥姥握杯因问起贾母,尤氏等拿话岔开,问了板儿娶亲的话,刘姥姥只摆手叹道:“万事只是有利有害,正是这个缘故,财主家原不稀罕他是个暴发户,平户人家,那混小子还挑眼,直直到如今,还连放定都没有理论的。竟是他老子娘只纵着,也不下手的管管。”王夫人一笑道:“正是应了好歹相依的话。”众人也笑了。
刘姥姥道:“总是穷命根儿,劣性闹的,只欠他老子死捶一顿,看那时还只尥蹶子不了。”众人见此刘姥姥头发花白,背也显驮,又瘦骨嶙峋,却言语依是快爽,只暗暗称奇。
巧姐那里跟奶娘坐着,原记得刘姥姥,听王夫人道了:“巧丫头你也过来见见,你大约已不记得,你的名儿还是这刘姥姥取得呢。”便走过来见过了,笑道:“我的名儿是姥姥给的,我也该称了姥姥一声儿干妈呢。”刘姥姥忙只下座作揖又福礼的道:“快别折煞我了,姑娘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早先仗胆儿的冒认了,原只为着给姑娘驱恶免灾的,只镇着的意思,我担了虚名儿,只保佑姑娘多福多寿是正经话。再赶着认真只称了认起来,只怕又不灵了。”众人听了掩口哄笑,巧姐也笑了归坐。
刘姥姥因见了巧姐,方拿眼寻趁着觑瞧,只未见有凤姐,这里更无人提起,遂也不敢问。又见门口两个丫头搀着一个三尺来高粗布袋子只挪了进来,几个小孩子先围了看,皆拍手道:“大西瓜!”胡氏彦氏也瞧了,彦氏也道了:“好新鲜西瓜。”丫头因回道:“还有两斗大豇豆和江米,一袋菜蔬,这一袋的西瓜,都是才来的那个姥姥带来这里的。”彦氏因吩咐道:“那些叫送去厨房里。我瞧姥姥的西瓜又圆又大,今儿这里就吃他了,把昨儿预备下的那几个给了你们吃去。先拿出三个来,下剩的向外头叫了小子给那边拿去罢。”丫头应了,取了三个西瓜往窗边香案上放下,便原抬着布袋子出去,领命的叫人送去榆荫堂,贾政带着诸亲丁只在那里。
王夫人看了笑道:“瞧着倒好,竟不知瓤口如何。”尤氏等笑道:“自然是一个地里长的,姥姥因家里吃了,觉好,才特送来给太太尝鲜的,指定口味不差。”说话彦氏请问了传宴,便向平儿点头示意,平儿走出门口向外传话,回身进来,见彦氏胡氏二人安席,彦氏手里攥着一把红漆银包头竹筷,向座前桌沿摆放,胡氏带紫娟芳官只撤下桌上茶杯茶壶茶盒。李宫裁在刘姥姥近旁坐着,只嘱他不用动弹。平儿早向窗边将个琴几拿过来,摆在刘姥姥座前,李纨笑道:“姥姥,你不用起动。我伺候你,一时菜上了桌,你瞧哪样好,想吃,只指给我,我单另拿筷子搛了,统堆在空盘子里,拿给你吃。”又叫胡氏道:“蓉儿家的,赶紧给姥姥看酒。”胡氏刚答应了一声,王夫人听见只止了道:“牙都没剩了几个的,下酒菜还能咬得动?又拿酒给他,实话姥姥既好好的来了,便要叫原好好的回了家去,还仔细些是正经的。”林黛玉便笑道:“人家携了几袋子的礼,大节下的,连个肉也吃不得,等底下回了他家里去,许是姥姥又该各人盘算了今儿的账目呢。”尤氏笑道:“姥姥虽老了,心却不糊涂,总明白太太是为着他好。”李纨笑道:“若姥姥今儿跟早年里来这里时一个样儿,依旧每菜必亲尝的,才是好呢。如今,只怕各人已不敢了去。”刘姥姥笑道:“亏了太太思虑周到。如今早成了泥捏的一般,哪里还想害馋?能多活一天,就偷着乐呢。饶我在那屋里,也不能闲着,昨儿还给扫了大院子,他们哪里想我原老的都背晦了,竟没一个拦着。我总晓得他们嘴里虽不说出,心里早嫌我活的老了,偏我命硬,偏不死。只活着不过白生受,又有何趣?倒是享福的该长命百岁。”说的众人又笑起。姥姥接道:“奶奶又说打算盘的话,如今我们一家一草一纸,房地家什,都算得是这里只给的,便孽生了和太太奶奶计较多寡的心思,竟不成活忘八,成了反叛的,奶奶倒认真。”说着话,菜已渐渐上齐,皆知今日团圆佳节,因宝玉未归,也不敢作兴酒令等顽戏,只伺候应节聚宴罢了。平儿叫人拿来个大海碗,往桌上将各样软烂菜色只填了半碗,又舀了碗汤,一盅米饭,只给刘姥姥几上摆下,刘姥姥谢了,自在慢嚼,只寂然将桌上饭菜羹汤吃尽,另众人看了只罕异,王夫人也暗暗点头。
下首一桌原是芳官紫娟等伺候几个哥儿姐儿围坐,一共六个男女孩童,大不过九岁,小的也六七岁了,个头也只略显参次。那三姐儿因见同桌几个人,润格项上有金锁,桂儿有通灵宝玉,子初脖上所戴原是宝玉早日给的金麒麟,并芷菁贾棠亦各有金项圈金项饰只佩挂着,独他项上唯有五月节得的各色丝线编的彩绳儿,五月节早过了,却不舍得摘下,此刻便觉委屈,便饭也无心吃,只靠着芳官又抹泪又缠磨。
芳官哄他道:“老祖宗刚刚赏了顶好的一个呢,只等回去便给你戴着头上。”三姐儿便道:“老祖宗给的原是头发上使的,我这会子也想要脖子上的。”芳官无言可对,只冷笑了低声禁他不可混闹,哪知三姐儿却再忍不住,跳下座椅便跑向外头,只一头扑进奶娘怀里便哭。史湘云便自己拿下项上那枚金麒麟,请黛玉给了使顽去。黛玉接了递与贞儿,另给了芳官,芳官接了起身向黛玉致谢,顾不得忙出去,方哄了三姐儿回了桌前,三姐儿方欢喜。
芳官过来复只承谢,黛玉因告知湘云施为,芳官又向湘云前福礼的深谢了,黛玉只使原回去吃酒,芳官因执壶先向王夫人前琴几上伺候斟了,又向林黛玉史湘云等妯娌一桌上斟了一巡,方依命的回坐。
三姐儿这里只叫戴上金麒麟,手把着掂掇不放,低头左右瞧着,不免洋洋得意的,半日饭也不顾吃了。子初因逗他道:“你才得的麒麟原比我戴的这个小,只须要管我这个叫了哥呢。”三姐儿听只将脖儿一扭,扬高下颌的道:“瞧不上!”一旁紫娟只哄了吃饭,早搛了喂他,三姐儿嘴里嚼咽,且道:“凭你的再好,我只稀罕我的,原不与你那劳什骨子相干。”
众人见他嘴快牙尖,又年纪在那几个里最小,因劝和着笑谈几句,王夫人便问起。紫娟起身的回了,王夫人笑道:“偏是这些小孩子热闹。”便另他姐弟向桌上众人敬一番酒。三姐儿独觉史湘云好,早跑跟前,称了“表姑奶奶”,先向史湘云敬了一杯。余者皆一一的敬了,诸人少不得又拿出预备的小玩意儿给了他姐弟兄妹。
王夫人又命桂儿提另再给众人敬了,桂哥儿依命的敬罢,复转回王夫人前,道:“还有太爷那边还不曾吃了我们的酒呢。”众人听了都乐了,王夫人便使各自奶娘领了往榆荫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