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一眼但见柳湘莲只改了装扮,一袭黛墨闪光缎折枝绣花斗篷,内挂粉沙绣花衬里,身着青绸珈蓝滚边盘扣紧身短打,足蹬弹魔挖云薄底小蛮靴,顶束金丝髻扣拿两指宽宝蓝绸带向后结了,带子一头垂落搭了一肩,随行而飘动。越发显得粉面丹唇,剑眉英眸,隼格谍风。一黑脸皂袍的随从伺候拿着黑纱防尘帽和古鞘佩剑,一阵清风飘然而至。
桌旁几个人早站起,冯紫英抱了拳见了道:“侠士践约,荣幸之至!”薛蟠早上前拉手的道:“叫这里人好等,你兄台倒梳妆打扮去。二哥才说的那位朋友还得等么?还不是二哥一个人只来?”说时早挪了上首靠椅请坐,见皆请了落座,柳湘莲往椅前站立,拿起面前门杯,道:“我先自罚了此杯。教各位爷久等。”话落只一饮而尽,道:“我说的那位朋友,还是初与薛兄交集那回,便是在他宅子里。”薛蟠方知是赖尚荣。
宝玉此刻不由纳罕柳湘莲竟只当了自己如无有一般,只隔世的见了,心里又喜又悲,一时也不知如何张了口,唯有暗许接下的行事。却见柳湘莲原只那里站立,回掌两腕撑了桌沿,低头叹了道:“我那位朋友不来,我原也只要爽约,却因为大丈夫一言既出,不免在路上几番踌躇的,使赶来的晚了。”因见多锦儿为他斟了满酒,口里谢了道:“多谢小姐!这第二杯酒,这位小姐若不介意,竟请你我同吃一杯。小姐少年貌丰,姿色出众,想你我二人本风尘过客,幸能同了诸位爷共聚此一回,也算是一场奇缘。”说罢,自顾只干了。多锦儿早吃尽坐前满杯,举了空杯道:“多谢公子这几句至情至义的话。”说着,因伺候复向柳湘莲空杯只注满。柳湘莲遂举起酒杯来,双手擎着,忽垂目低眉侧转面的道:“这第三杯酒,请恕在下须辞了各位,自此还望各自珍重,后会有期了!”薛蟠只听要去,便欲伸手拉他,宝玉止了薛蟠,转面忍不住落下泪来,不觉喉咙酸涩,因使手自捂了唇防只出了声儿的。
冯紫英此时也呆住,柳湘莲早仰面一口吃尽了酒,拱手作别即拧身便走!薛蟠隔着多锦儿又只伸手却一把拉了空,急忙退步绕过人椅赶他,却将身后座椅撞倒,连带拌了脚的一个趔趄,只这个工夫,举目哪里还有柳湘莲身影儿?
薛蟠哭丧般苦了脸,只徒往来院中一回,进来跌坐椅上便咳叹道:“大门外也是他的人,早拉马只等着的,小子只道那马竟是门口的看着呢,见了便脱了缰的闯进院子只接了去的!”屋里几个人因唏嘘了点头,薛蟠使手捶桌面,只低头哭道:“我那神仙般的柳二哥吓,可是说的冷心冷面的了,竟不是了捂不热的石头?再只往后,我可该向哪里才得寻见你呢?!”因使倒酒,一壁絮叨一壁自饮不迭。
宝玉只见多锦儿自和柳湘莲同吃了酒,双颊绯红只是不落,一颗芳心早也随了柳湘莲犹是去了,桌上应付也木纳起来,竟只神思恍惚,倒也将他觑看的可有可无的,只和柳湘莲如同一辙了,且只使了表面工夫支吾着,不觉奋起,遂也叫了冯紫英拇战接连滥饮。
多锦儿见情早拿起琵琶吟唱起来,宝玉听他唱的只是西风,天涯又断肠的,只可下酒。曲落,薛蟠先拍手称赞,又令他:“再唱比这个更好的来!”宝玉摆手止了,早自干了一杯,只凝神眼看窗外的道:“一曲可尽心声,再唱来便无趣了。”说了扭脸因乜斜了眼看多锦儿道:“他二人不算,只我知音。可惜你这么个人,竟也再不得见了他了。”多锦儿叹了,眼圈儿一红,因瞬了一瞬一双媚眼珠,只忍住了道:“人在眼前,时隔关山,远在天边,若近咫尺,这样道理个中滋味,爷不知也罢。”宝玉听此只激的扣了多锦儿搭了桌边一手,冷笑道:“你可知你才讲的竟是了混话的。你哪里知道我和他相识已久,何日不如你说的那般?”多锦儿听了只低下头去,心忖倒错看了这位。
薛蟠对面只喜的合掌,指了多锦儿道:“你才吃了几日这人世烟火,竟和他只理论风月起来,自讨苦吃了不是?纵这会子这位宝二爷多吃了酒,他也不犯只诓了你去。你只认罚吃了那一海子便罢。”冯紫英早递过桌中间那只细瓷描花的大酒海来,笑道:“薛大爷只逗个乐,小姐做个样儿,有了认了罚的意思便是。”多锦儿双手接着,也就站起,擎着大酒海中满酒,道:“如此,我想竟以此酒只祝了那天涯亡落人,愿他冬暖夏凉,多福多享,只少了灾殃也罢了。”不等他说,薛蟠便道了:“这话在理。”说了便先干了,宝玉冯紫英拿杯互轻抵,也一饮而尽,这三人吃了相请复坐着,只见多锦儿竟只顾将那一海子慢慢饮尽,不觉相看点了头。多锦儿酒落咽喉泪只眼出,又恐被发觉只借故生风的罚了他,只好作咳掩饰。
宝玉此时酒也六七成了,因柳湘莲才只与了多锦儿独不与他的样子,不由得将对柳湘莲的心意转嫁了多锦儿的。实感他一时半刻已被柳湘莲只征伏的忘生忘死,便生了无限惺惺怜惜之情,只又不能彼此说出,因借了醉意只顾俯就摩厮起来。那多锦儿亦只感念宝玉对自己今日惊鸿情钟的意怀中人持久眷念情义,也是半推半就,任由轻薄,半闭了眼也将他想作了那翩翩侠士,他二人不免卿卿诉诉你侬我侬的。
薛蟠早见宝玉这般醉态,先自吃了酒,因向冯紫英附耳,这二人便诓称了缘故离桌的出来。门外低声吩咐了,又细嘱了一遍,命人掩门只门口的守着。那薛蟠早又将荷包内自携的香取出,另小厮立添了屋里香炉内。冯紫英不想今日得此奇趣,也便装醉凭薛蟠一番动作,二人往后院略转了,早又回来,只弯腰躲了窗外偷听里头宝玉动静。
薛蝌只以抓住宝玉短处再时说嘴,因思宝玉自来斯文,终究也不过是了活人罢了。却哪里知道宝玉里头只落下几滴泪,后只靠可多锦儿怀中睡着了。薛冯两个外头墙根儿只等不见声响,却是大张旗鼓的开门进来,才见宝玉睡意惺忪模样,不免泄了气。冯紫英早命人取来醒酒汤。薛蟠拉了多锦儿出来便申饬他几句,多锦儿嘴撇了道:“原是那位二爷没福,爷反赖我不是。才拿给我银子还只原样儿在桌上撂着,今儿我吃酒唱曲的也够了。”说着,鼻子里轻哼了,唤了侍女只辞了一径的去了。
冯紫英命人只撤了残桌,另伺候宝玉略洗漱了,复请了宝蟠桌前聚坐,早命将备好的野味端了上来。三人又吃了几杯,追思延谈了柳湘莲的话,宝玉觉窗外天光,便提出要走。薛蟠见尚有一坛酒没开封,便道留下,冯紫英推辞了,命人送去宝玉院中。宝蟠二人出来,冯紫英大门外再四问了骑马稳妥的话,方别过各自回去。
只说彼时林黛玉屋里只独自吃了晚饭,便有茗烟使人回了宝玉在那边吃酒,迟一时方回来。黛玉便往上头回了话,回来独坐,因思宝玉往日这个时候叫齐了屋里人使读书认字,道是他的屋里该是人人通墨,个个会书,才可不枉了他二人皆以书墨为一等养性之事,今儿没言语一声竟是出去多半日,黛玉便觉发闷的。
一时正叫丫头取了针线来,就听报了香菱来了,因请进。话落香菱进来,先四下里打量一回,笑道:“一来只看你们家里比哪里都好,我进了屋便想起来作诗了呢。”黛玉请他坐,笑问了好,那里歪着道:“这又是好嫂子来了!”香菱坐了嗔道:“你又打趣我。亏了还是师傅呢。”黛玉笑问:“做什么你又这会子想起来我们家瞧我?”香菱道:“听是我们大爷和宝二爷一处吃酒,想你也独自在家,所以才来了。”黛玉掩口一笑,香菱接道:“那些人一天到晚只知道背地里说你们这里的笑话,你也不想知道么?才来走过那头。那位赵姨奶奶拉着我,低了声儿说了什么,你们家里原不许闲人进来,因你们家屋子里地上桌上,连墙上皆是金子银子打的糊着的,若有脸来了时,仔细各人不妨眼热了时偷携了这里的金子银子出去要紧!你道可是了笑话不是?”黛玉笑啐了道:“你理他呢。”说话麝月打茶上来,笑向香菱道:“可巧你来了,竟和我们奶奶说会儿话罢。”香菱谢了拿茶吃了。黛玉使挪近香炉,拉了香菱手道:“原是我真心只盼你好,虽听是打趣调笑的话,也是关心你的意思。你这么个人,连这意思也不明白?”香菱便低了头,黛玉道:“你如今正该认真打算起来,我瞧着横竖姨妈自来是爱你的,大哥哥早先为你连人命官司也惹了的。那一家子看你原不薄,何苦总躲了人后头,且你又不是那起子不识礼数,不会说话的人,便是能着得了奶奶的名头也有限。你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竟只掖着连我也不告诉么?”香菱听了,半日叹了口气,道:“我可拿什么同人争去,赖好连个根基也只不见。且大门大户的,那下一层的人的嘴也不是只拿了吃饭的。若福大命大,能为大爷怀了一男半女的,还有话说。再者大奶奶的缺儿才刚刚的空着,饶是上下里乌鸡眼一般的,个个都等着瞧好戏呢,我反去讨这样少见识的没趣去?只白眉赤眼的为着争名头,又背地里人前的献殷使手段心计,未免忒刺人眼去。有心也觉无力,我只作不来,等哪一日家里再只填了新奶奶,也只好凭着去罢了。”黛玉吃茶点了头道:“真真儿你是个妙人,莫若如此以静制动也算好的。凭你我师徒情分,我实想助你,只我也才这个样儿,也只好再瞧着罢。”香菱左右看了,笑道:“我是铁念了你是我师傅的,这原是我的个造化。归踪这会儿多说也无用,只有指着这里……”说话一手暗指了下腹处,因接道:“怕是爷也快家来了罢,我可该去了。”说完辞了便去了。紫娟见香菱出了门,上来请问黛玉漱洗了好安歇,黛玉只懒懒的卸了妆,更衣罢正入衾,便听丫头屋门口回道宝玉由上房才下来了。黛玉因枕上吩咐秋纹等预备伺候。
一时宝玉进了,几个人伏侍的款褂脱靴,伺候盥洗了换了家常袍服,宝玉只径向书房,进门寻榻倒头便睡。黛玉听是醉了,使紫娟带了小丫头拿了被褥地上睡了,只书房里轮守着伺候,一夜无话。
翌日早起黛玉正对妆,就有贾母王夫人同来看视。宝玉尚在熟睡中,贾母王夫人隔窗见了有人守着伺候,又嘱了黛玉几句,方才去了。
直至日上三竿,宝玉才离榻出来,贾母那边早又使丫头拿来醒酒石,并例备的两三样荤素菜,这里先叫厨下热着。王夫人复只亲来瞧了才放心。王夫人不免嗔怨几句,说着只丫头跟着出槛,黛玉见去亲送了院门外,王夫人只嘱他看着宝玉,便去了。
黛玉这里应着使摆好了饭,便叫人叫了宝玉一处吃。宝玉一番漱洗罢,听叫便只过来。进时只往黛玉座前拉了手,蹲身伏了黛玉膝始唏嘘垂泪,道:“柳二郎竟如疾风幻影一般,乍见又忽倏远逝的,我只恐他与我此生竟成了了陌路人也未可知呢。我只不知做错了哪里,白落的还叫他厌弃了去。”黛玉因使手搬起宝玉脸,一手拿帕子为拭了眼,叹道:“早先你那位一处读书的秦相公还短命死了,这个到底还活着,不过往远处去了一年半载的,着急忙慌必是有各人的大事等着,指不定哪一日又见了,你再问着他,看他是认真不愿再理你,还是有别的根由。不用这里作了这个样儿,兴许还是你自作一场虚惊。”宝玉站起仰面伸直双臂,忍了一回,换了面色,紫娟一旁早请了。宝黛因向饭边桌坐了。宝玉见有鸡皮酸笋汤,只连吃两盅方罢。又咽了半碗糯米红豆粥,吃了一角葱花火腿千层饼。白细瓷钵里乃是贾母使拿来的清炖乳鸽肉,另有一盘蒜炒空心菜,宝玉各个因尝了,便住筷,只陪看黛玉吃饭。少时饭毕,众人伺候漱口净手,麝月等早酽酽沏了枫露茶上来,黛玉进内补了妆出来,问了宝玉宿醉的话,只叫他滚滚的吃了茶。便听门口回话道凤姐已在院门外立等黛玉去,黛玉便知是昨日的话。遂起身,紫娟早带人伺候添了褂子,黛玉嘱了屋里几个人,留了紫娟守着,麝月跟着出来。
宝玉跟送至屋门口,黛玉回头嘱道:“院里又有风了,还屋里歇着。觉困了再睡一觉才好。不想睡也该洗了澡去去酒气。”又吩咐丫头道:“你们几个把二爷昨儿换下的衣裳拿烧酒喷了,先挂了架子上,等我回来再瞧瞧。书房里的被褥拿出来搭在院里梁上叫晒着。我若回来迟了,午饭竟请他一个先吃去,不用等我。”宝玉眼看黛玉一笑走出院子,只跌了足,回身进屋。紫娟因请宝玉栉浴。几个人一时伺候宝玉更衣罢,五儿打茶上来,宝玉吃茶笑吩咐道:“你只领了屋里丫头悄跟了你们奶奶后头,先寻人问了凤姐姐何事招了去了,再作速回来告诉了我。”五儿听了便看紫娟,紫娟只叫名儿作双儿的跟五儿照宝玉吩咐只出屋的去了。
宝玉歪了炕上,拿起引枕边撂着的书闲看,问起紫娟上头有没有使人来只问起他的书,紫娟笑回了道:“爷只管放心。奶奶昨儿放了爷出门,也是赶着和老太太回了的,老太太立刻便命人给大老爷传话,只日后老爷若叫二爷,先要打发人向老太太报了,老太太听着好才使叫了去呢。这可是极好的法子,老太太是不指着爷日后高官厚禄的,这又岂不是爷白得的个便宜处?今儿一早起,老太太便命人往学里替爷又告了几日的假去,爷尽自在守着屋里陪了奶奶罢。”宝玉翻看手上书册,听了摇头,笑道:“又道极好不极好的,纵老太太一心维护我,也不能只撂下书只断了上学去。”紫娟笑道:“爷这话明白,老爷原知爷心里素日有老爷太太的,即便老太太上头挡着,老爷那里该驳回的还是可驳了老太太的回的。”宝玉应了,隔窗见得院中日头只烘亮,才要走出院去等黛玉的话,又听院中忽有婴儿啼哭声,因问了,遂下地信步的出屋寻望。
宝玉站在屋门口,却见是小红正在院门口和人说话,一旁是凤姐处的奶妈抱着襁褓,婴儿的哭声正自那襁褓中传出。小红才问了凤姐到这里只和这里奶奶一起往园子里去了,正要转身离去,忽见是宝玉出来,忙拉奶妈子上来请安。宝玉使免,下阶走近奶妈,看了锦裀内包裹的女婴,见小脸粉嫩圆实的,不觉使手轻抚了,女婴看了宝玉依是啼哭。宝玉问起,小红回道:“我们爷不在家,奶奶和平姑娘也忙事儿去了,□□道二小姐吃奶尽只吐出,又哭闹不止。已始发热了,奶妈便急了,只要寻我们奶奶。”宝玉笑道:“既是姐儿发热,不拘寻了大夫来瞧病,倒忙着先问起奶奶来。”说了便叫人传话使速请了大夫来。
小红谢了,笑道:“奶奶有命在先,姐儿好歹由他亲经管,不许瞒着他给姐儿乱吃,连奶都仔细的很。吃药只最要紧。若不是这个缘故,我们那里闲人也有几个,不拘打发哪个去叫请了大夫来也不值什么。所以听奶奶来二爷家,这会子来寻奶奶先报了使知道了亲裁处。既是宝二爷发话叫请大夫,想奶奶也不怪罪了去,正该谢了宝二爷,叫爷费心了。”说着只福礼谢辞了,便摆手向奶妈道:“可该回去了,底下大夫来只去了我们那边。倒赖着这里成什么。”说完复辞了,打头转身往出走。
宝玉见他大去原在怡红院时的腼腆隐忍,不觉一笑,忽又想起来一事,只唤了道:“小红,你且站住。”小红闻唤忙停步转了身,笑道:“二爷还有话只管吩咐。”宝玉因想了一回,又摆手笑了道:“瞧你也忙着的,明日再同你说罢。”小红应了,叫奶妈一径只去了。
宝玉才要进屋,又见院门口五儿进来。五儿快步至宝玉前回了道:“我们奶奶和琏二奶奶这会子都在蓼凤轩呢,听是太太和那边的大奶奶也在。”宝玉点了头进槛。
进来向长椅上歪了,思起贾芸曾向他求了欲娶小红,他回了原是极小的事儿的,却是忘记了,才见了小红来方又想起这话,自叹忘性忒大。又思了若柳湘莲若只和尤二姐好了,也该不能是昨日所见的冷淡了罢,便自悔当日并未涉及柳湘莲尤二姐一段佳话,倒闹了一死一逝的悲绝传奇。又记挂黛玉只等不回,因吩咐等黛玉回来再许传了饭。正要往书房临帖一回,忽听丫头门口道:“奶奶下来了。”又听凤姐说笑之声。
宝玉出来复站了屋檐下,见凤姐携着黛玉已走入院中。凤姐一见了宝玉,掩口一笑,便推黛玉道:“我知宝兄弟守门的等着呢,赶紧叫平儿在那边看着,只亲护送了宝二奶奶回来。现请宝二爷也细瞧瞧,宝二奶奶可还是原模原样的不是了?”宝玉听了不由脸热,往一旁闪身笑了道:“姐姐请进屋说话,吃口茶歇歇再去。”黛玉请了笑道:“姐姐只是诙谐,又是爷奶奶的,我们可禁不起姐姐这样。”凤姐踏阶上来,口里笑道:“你又认真起来。”才要进槛,忽丰儿跑来回话道:“请奶奶回家好给姐儿瞧了药方子。”凤姐问了原是幼女发病,只慌忙变色只辞了宝林二人,回了身脚不沾地的出去了。
原来凤姐自知前嫌加上幼女母女一事,已使人皆侧目,如今惟贾琏庶出幼女是命的。当下回来,只殷勤体贴询问一番,亲视煎药喂药,一时吃了饭,只等姐儿安睡了,方是暗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彼时宝玉这里见黛玉已回,心里只叹他又劳碌了这半日,有话又不好说。看着屋里人伺候款了褂子,便亲扶了黛玉往长椅上歪下养乏,拉了杌子往黛玉脚下坐了,道要伺候捶腿。黛玉笑啐了,使他规矩坐着。
紫娟端茶上来,宝玉接了送近黛玉唇边,黛玉抬脖儿的就他手上吃了两口,使住了,复靠了道:“今儿跟着太太查看了园子,那些空房子院子都叫人加锁使封存了。才往蓼凤轩歇脚讨茶吃,却四丫头一见了太太,便又跪着又磕头只求太太放了他出去,只发狠道要搬了外头寺里去呢。我和凤姐姐帮着太太只劝了半日。太太又使叫了珍嫂子,这会子还在蓼凤轩。太太只使我和凤姐姐先回来,道凤姐姐家有姐儿,你又醉死了嗜睡。才离了蓼凤轩也没听准太太的主意。在那里也只是坐着,倒不觉乏。只看太太珍嫂子能不能劝止了。若执意闹着的出了家,珠嫂子也盘算着省俭,也好说,他再去了,园子里又省下多张嘴。平日只派两班人打扫打扫,再是又分派了人揽着里头水里树草收成,我作主意分摊了那些人,年底只取了定好的赁金的,也不算苛刻了那起人。”
宝玉听了沉吟,道:“到底是四妹妹有了大起落。只何必定要落了发去?那槛外人妙玉带发修行也不一般的是了姑子。黛玉道:“不知那位是因何离了尘的,我却知咱们家这个是享福享的尽了才闹的,他二人不可同一而论才是。就只妙玉,我也难说。”宝玉笑道:“又说那些做什么,只该保重我们自己的便是。就只老太太太太的箱底,也比我们要多了多少去呢。”黛玉听此不由嗤笑了,道:“哎呦,我几时听你也背后嚼起舌根来了。真真稀奇。”宝玉暗嘘了,笑道:“你又哄我。我只不不防头顺口一说,也不是书里的村话,你若不明我的意思,才稀奇呢。”黛玉一笑,停了会子,低了声笑道:“这才是人心呢。只是这话若叫外头人听了,白落了那些人口舌。常日也该仔细。”宝玉笑道:“我知你乏了,又招了你说了这些话,索性再烦你一事。”黛玉只闭目养神,听此张目转了一眼宝玉道:“原今日守着献殷勤,竟是有了事故使我呢。”宝玉笑道:“也不费工夫的,只你一句话便成了。”黛玉复假寐只道了:“请讲罢。”宝玉便将贾芸小红的话说了,只叫黛玉向凤姐讨了小红过来,后道了:“芸儿只拿我当是他老子一般,我既早已答应了他的,也不好拿了老子的款儿白只糊弄了他终身大事去。你也该体谅体谅我。”黛玉只是静神合眼道:“也只这么个小事。不说凤姐给我个人情,原本就是要去了人的。合该他二人好事能成了。”正说话,紫娟过来请吃饭,众人伺候盥手摆饭,伏侍的吃罢,正吃茶时,便听凤姐来了,二人走至门边相请,见是凤姐后跟平儿小红一起的进院来。
凤姐进屋向椅上坐了,黛玉使平儿小红脚踏上坐着。凤姐接了茶,只顾拿眼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欲将向屋里添置添补了,以便取悦笼络。开口便道谢,又要赏了这里传了大夫的人。一时叫来请大夫的小厮,屋门外谢了凤姐赏的去了。
黛玉陪坐,道了:“原该的,姐姐倒生分了。”凤姐便落泪的道:“天地良心,我若对二丫头的死去的娘作了一星半点昧心丧阴鸷事,便叫五雷轰顶也无怨的。”宝玉只向黛玉示意,黛玉因支了小红出去,劝了凤姐几句,道:“才刚还说去姐姐家瞧了姐儿,究竟是病了怎样,不想只赶巧姐姐倒过来了。姐姐是知道的,我们这里的五儿原是因姐姐要了小红去,才添补来的,二爷今日又想原讨了小红过来,只拿五儿向姐姐换了,如此也好省了来来去去的叫账上也费事,只遂了爷的性子混闹去。如今只看姐姐能不能离了小红再说这话了。”凤姐听此纵心原不遂,却口里早笑道:“宝玉眼看成了亲,倒越发如小孩子了。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点子事,也借了媳妇嘴说。不拘时辰的打发了人寻了只向我说了,我保管立刻便给了你人的,只蝎蝎螫螫起来,倒还是何见不得人的话似的。横竖我那里吃饭时人多,有了差事了人少,也不缺了一个半个的。妹妹又道换的什么,一会子我叫小红拿着铺盖过来这里伺候着就是了。”黛玉笑道:“姐姐只一惯的飒风不改。依我换了人也叫发月钱时两边都好省事。姐姐既给,我便也还个人去,如此心里也安了。”凤姐只好顺着的应了。黛玉使叫五儿来,凤姐看了点头,道:“这么个好模样的丫头,你们也舍得?”又问五儿几岁了,谁家的。五儿一一回了。宝玉却示意紫娟使屋里人皆回避,因向凤姐道了换回小红本意,凤姐便道:“先前我也指婚了太太屋里的彩霞,如今你们房里也要给丫头指婚了,又是本家爷们,我瞧着也好,便发了话,替宝玉完了心愿去。”宝玉站起向凤姐揖礼的谢了,凤姐到此方欢喜,心里只想到底送了宝玉房里一宗人情的,也好有噱头向贾母处闲话了。
一时坐着吃茶闲话,立叫人使小红搬挪了来。五儿只因他妈总欲巴结了府里中堂,又和宝玉闹了没意思,听使去凤姐处当差,自是欢喜,只忙忙的拾掇齐整便跟了平儿过去。小红那头不知何缘故使离了,一路百般思忖只无解的,直至到了这边,又听命近前,才知是为了贾芸求嫁一事,早羞的使手捂脸心下惊喜不已。下来便歪了他床铺上,不觉喜极而泣的。
凤姐又和黛玉说了家下事务上的话,便辞了去了。
贾芸这头得了话,请了媒妁往林之孝家里下聘,林之孝两口子见聘礼排场,又有凤姐由中说和,择日便发嫁了女儿给贾芸。
贾芸小红两两心愿完结,只感念宝玉一番美意。此一日吃饭,贾芸桌上只叹了须携礼重谢宝玉,小红听只啐了,拿着饭碗走到门口,扬手向院里泼了碗里残汤,踮了屋门槛,且晒了日头道:“如今只好关起门来各过各的,他也不稀罕你的谢意,更不稀罕你拿的东西。往后日久天长的,只该尽心日里家计上头才是正经了,也让成全了咱们的人多瞧了好,才算得不负了人家的好心。”贾芸听了只连连点头,只将思谋进贾府讨帮扶的心也减去几分,不提。
正是,眼见佳俦促良缘,应知升平方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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